第2111章 天下除名
道歷三九二二年五月十四日,薑望逃回武安城,帶回神霄世界開啟的消息。
戰爭已經不可避免。
羽禎托舉神霄,柴胤舍道鋪路,元熹萬般成就,終究為妖族打開封鎖,開創了無限可能。
這場戰爭,絕不僅僅是人族和妖族的戰爭。
自上古至如今,人族雄踞現世已經好幾個大時代,諸天萬界亦匍匐了好幾個大時代,秩序好似恆定,誰又永甘?
昔者妖族天庭橫絕萬界,人族揭竿而起,亦是百族共討,最後打碎天庭,改換乾坤。
如今主客易位,人族也成了被挑戰的那一個。
這場戰爭絕不輕松。
完全可以預見到——這將是數個大時代以來,人族所面對的最瘋狂的一次反撲。
蔔廉最後的那一道封印,隻是給了人族三十三年的準備時間,避免倉促迎接挑戰,八方失衡。
但這三十三年裡,諸天萬界也都厲兵秣馬。
臯皆臨死都要封鎮迷界三十三年,也無非是為了呼應神霄。
三十三年後,海族必然傾巢。
面對此般形勢,人族怎麽可能不嚴陣以待?
事實上自薑望神霄歸來後,整個現世的氛圍已然不同。
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裡,人族大動作不斷。
從邊荒到迷界,從虞淵到禍水。
從太虛會盟到蓮華聖界。
人族高層已經達成共識,要在開戰之前,彌平一切隱患,以人族最強盛的姿態,去應對諸天萬界的挑戰,贏得神霄戰爭。
而人族之強勢也正見於此——在多邊開戰、肅清四方的大前提下,整個現世依然河清海晏、歌舞升平。
人們的正常生活,完全沒有受到影響。
該吃的吃,該喝的喝,該修煉的繼續修煉,甚至還開了一席天驕群聚的龍宮宴——雖然風頭都被弑真之戰蓋過。
今日站在蓮華聖界之前,聽陳樸院長提及備戰神霄,薑望方隱隱看到了主導人族洪流朝向的那股力量——局勢雖緊而不亂,落子顆顆都從容,一切盡在掌握中。
生而為人,他確實感受到了人族的強盛。
今日之現世,是前所未有的萬古盛世。
“季貍。
”陳樸道:“回去收拾收拾東西,準備搬家了。
”
“啊?
”季貍還沒有回過神來:“搬到哪裡?
”
陳樸翻過掌來,輕輕一按,學海漾波,文字翻湧,錦繡文章,鋪開在紅塵之門下。
短暫成為禍水圓心的玉帶海,再次成為玉帶。
隻是以前環血河,現在環學海。
當然它比以前更消瘦了許多,雖然淨水萬頃,也被撐得極窄,學海哪怕隻體現一部分,也遠比血河更廣袤。
同樣的一根腰帶,在不同的腰上有巨大的不同。
但隨著時間的流動,相信這玉帶海很快就會比先前更豐滿。
因為從此以後,學海替血河。
暮鼓書院也將從書山腳下移址於此,晨鍾暮鼓,警醒世人。
更有蓮華聖界,源源不斷地清治禍水。
看著茫茫學海,文華波濤,看著學海中心浮陸般的巨大蓮世,以及蓮花上方虛懸的紅塵之門……
季貍一時茫然:“咱們書院以後就開在禍水了?
要在這麽兇惡的地方讀書嗎?
”
雪探花喵嗚了一聲。
這禍水也沒有小魚乾呀。
陳樸道:“玉帶清濤,可以濯心。
孽海濁流,可以洗志。
這地方有什麽不好?
往後書聲伴潮聲,治水是課業,治功為文章!
”
當然還有些不便公開說的話。
暮鼓書院常年在書山腳下,被視為儒祖嫡系,門人也常謂“儒宗最正統”。
但作為院長的他,看到的卻是書院在那群老學究的熏陶下,暮氣日增、固步自封。
與書山為伴,最靠近聖地,卻不再是書院第一,讓勤苦書院後來居上。
他早就有移址想法。
此番孽海生變,諸方共議,他也就順水推舟,讓暮鼓書院站出來承擔責任。
重玄遵撫掌而歎:“以後學海泛舟,便要叫孽海惡觀一起見證,此為經世學問,稱得上文章有價!
”
“正是如此!
”陳樸如遇知音,高興地道:“我輩讀書人,書劍兩不誤,既治心、也治世——下一次學海泛舟,冠軍侯也來玩耍,叫這些孺子,見識臨淄風華!
”
他一碗水端平:“鬥真人,薑真人,兩位天縱之才,到時候可也不要錯過。
”
重玄遵翩翩一笑:“正要請教諸院文章。
”
鬥昭泰然自若:“我很期待大家的表現。
”
薑望鎮定道:“有空一定來。
”
沒空的事情他不去多想。
此刻他隻是想到……孟天海已經超脫失敗,暮鼓書院將移址於此,偌大的血河宗,將如何處置?
自長老護法以下,血河宗門人上萬,這些人要何去何從?
孟天海雖然披皮行惡,以謊言編織了萬古。
但五萬四千年來,血河宗修士前仆後繼,人們又怎麽能說,血河宗的理想是假的?
鮮血是真的,犧牲是真的,赤忱是真的,但萬載榮勳,卻不為真了。
何如蓮子世界盡泡影?
吳病已便在此時看過來:“把你的真源火界打開吧。
”
薑望隨手將火界收回——這一回收,感受大不同!
此次禍水之行,真源火界本就得到諸般滋養,還有陳樸種下蒼松,蔭庇一方。
剛才蓮華聖界成就的時候,它亦在學海!
真人增壽,真世亦增壽。
這一遭好處難以計算,省卻苦功多少年。
他暫且不去梳理,而是看向祝唯我:“師兄感覺如何?
”
祝唯我搖了搖頭:“沒事。
”
真源火界裡的數千名修士,此刻散落在學海。
吳病已隻道了聲:“血河宗弟子出列。
”
禍水是爭殺兇地,不能替代平時修行。
血河宗弟子大多在山門之中,苦海崖內部,有涉及空間的法陣,極為廣闊。
今次禍水生變,絕大部分血河宗弟子都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被真源火界所保護的這些修士裡,歸屬於血河宗的修士並不多,隻有三百來個。
他們在法家大宗師的命令下走出人群,彼此對望,不免惶惑。
外人尚要歎一聲血河宗萬古成泡影,他們這些血河宗的“當局者”,早已經在孟天海的連番變臉下,崩潰了好幾遍。
此刻一個個的頹然若死,緊張不安。
吳病已直接道:“不教而誅謂之虐,所以我簡單說兩句。
孟天海即血河,你們也已經看到了。
五萬四千年來,血河宗宗主都是他一人,你們所修的道術,皆自血河發源——我不妨直言,三刑宮不信任你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
”
血河宗弟子驚惶出聲:“我等人微言輕,能夠知曉些什麽?
孟天海的計劃,我們一點都不知情啊!
”
“大宗師明鑒!
那孟天海狼子野心,志在超脫,諸般圖謀,豈用得著我等弱者?
我們亦是受害者,這一生都能付予謊言,焉能見疑?
!
”
更有直接跪倒:“我對天發誓,從不知宗主是此等面目,亦從未參與孟天海之謀劃。
若有半句虛言,叫我不得好死!
”
……
陳情,恐懼,委屈,求懇,不一而足。
吳病已靜靜地聽他們陳詞種種,始終面無表情,最後道:“這件事情無關於你們自身如何。
孟天海學究天人,融貫百家,深不可測。
他吞人無數,未見得都是天驕。
他化身萬千,未見得都已消亡。
我們無法放縱孟天海逃生的風險,所以你們——”
他目光垂落,確保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意志:“全都要被帶回天刑崖,嚴加核查。
你們不是特例,你們在外面的同門已經先一步被關押。
我必須要告訴你們的是,哪怕查不出任何問題,三十二年之內,不會放你們出來。
這是最後結果,沒有申訴餘地。
”
“憑什麽?
!
孟天海吞人,我又沒吞人!
”
“我不服!
”
“冤枉啊吳宗師!
”
在一片嘈音之中,吳病已隻是一拂袖。
三百餘人皆不見,嘈音亦抹了,他冷硬得像一塊石頭。
“師尊。
”寧霜容此刻看著司玉安:“沒有任何人能例外麽?
包括遊瓊英?
我了解她的為人……”
遊瓊英即是血河宗長老遊景仲的女兒,也是寧霜容的閨中密友。
“整個血河宗,隻有兩個人能例外——遊景仲和張諫。
”吳病已面無表情地道:“他們會被直接處死。
”
孟天海在禍水布下這麽大的一個局,綿延如此之久。
血河宗的高層,不可能全然無知,尤其是像遊景仲和張諫這般的洞真之人。
寧霜容一時緘然,她實在難以想象遊瓊英的心情——一夜之間宗門除名,父親被殺,自己也和全宗弟子一起,失去三十二年的自由。
對於年輕修士來說,這是非常寶貴、高速成長的三十二年。
但最痛苦的一點是——作為好友,她相信遊瓊英什麽都沒有做,可她也不敢確定遊瓊英沒有問題。
正如吳病已所說,這件事情無關於血河宗門人自身。
誰能確認這些人裡沒有孟天海的附身?
宋菩提和阮泅之所以急著去尋寶,寶物本身的價值隻是一個方面。
他們更要確保這兩件洞天寶具之上,不藏有孟天海的後手。
也許孟天海什麽都沒有做,也許他完全地煙消雲散了,但誰都不能冒這個險。
“大宗師。
雖要囚禁他們,但因由與他們無關。
此為法之精神嗎?
”薑望出聲道:“晚輩的意思是,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
他在血河宗並沒有朋友,不像寧霜容那般共情,但也無法對此漠然。
那畢竟是上萬人的自由,畢竟是三十二年的光陰……他一路跌跌撞撞走到這裡,也才二十三年。
他能理解抹殺風險的必要性,尤其是在全程旁觀了孟天海的謝幕後。
但有沒有更好的辦法呢?
吳病已靜靜地看著薑望。
看得卓清如都緊張地出來說話:“師尊,其實弟子也覺得……”
“除非超脫出手,否則沒人能確保他們沒有被孟天海附身。
往常或許還有機會請動超脫,但還有三十二年神霄世界就開放了,這件事情就不可能。
”吳病已說著,也繼續看著薑望:“你知不知道景文帝的意思是什麽?
”
景文帝素有仁名,乃是愛民如子的君主。
他總不至於也覺得這麽多人的自由無足輕重?
薑望搖搖頭:“我想不到。
”
吳病已取出一本散發著淡淡紅光的名冊:“我手上這本名冊,是血河宗傳承之冊。
血河宗立宗以來的所有人,都錄名其上。
”
他面無表情,聲音冷肅:“景文帝的意思是,讓我們照著名冊,追溯因果,一個不留。
”
薑望沉默。
吳病已最後道:“這裡不是理想國,我們終究要為整個人族考慮。
法的本質是公平,但人族立法,本質是為了人族的延續。
這也是烈山人皇把理想國放在迷界的原因。
絕對的理想,未見得就是正確。
”
“神霄戰爭還未開始,三刑宮尚有餘力,我們就一個個地抓捕,審而囚之。
三十二年之後釋放,就算孟天海真未死透,也不影響神霄大局。
若是沒有餘力的時候,景文帝的意見,就是最簡單的辦法。
”
“年輕人,我們也不見得就是對的,我們所做的事情,也需要等待時間的檢驗。
未來如何,你們有你們自己的思考,我也期待你們的正確。
但現在,規則我們先定下了。
此事不必再議。
”
他難得地說了這許多,目光從薑望身上移開,又掠過鬥昭和重玄遵:“太虛閣在不久的將來就會開放,你們三個應該都會列席。
我不期待你們的鐵律,我要看你們的自由。
”
說完這些,他便不再理會這幾個年輕人,而是直接宣布道:“今天出現在禍水的所有修士,也都需要通過三刑宮核查,在苦海崖待足七天才能離開。
現在——排隊進入紅塵之門,門後有人在等待你們。
”
薑望終於明白,鬥昭這般的三千年世家公子,為什麽突然一個人巴巴地跑去草原,又馬不停蹄地來禍水。
原也是為入閣造勢。
太虛閣員一共有九席,六大霸主國定然是一席都不會少的。
反倒是勢在必得的他,還未見得能把穩。
他正要跟鬥昭說點什麽,扭頭過去,恰對上明晃晃的一張醜臉。
許希名背負長劍,一臉愁苦地看著他。
這次倒是薑望先開口:“我好像沒有叫你的名字?
”
“所以我也不是來幫你的。
”許希名說。
“那麽,是想繼續未竟的切磋嗎?
”薑望按劍在手,已經沉念於潛意識海,準備觸動宗師。
許希名搖搖頭:“切不了。
蓮華聖界誕生,我又被壓製了幾分。
”
“那還真是遺憾。
”薑望松開了劍柄,語氣惋惜:“我本來很期待你的劍法。
”
“期待是不幸的根源。
”許希名道:“就像我背負法劍,如今卻隻有劍法。
”
薑望問道:“第一次來禍水就看到你,好像那個時候你就在提醒我,血河宗的問題——孟天海已經失敗了,這是你所期望的嗎?
”
許希名反問:“孟天海失敗後的世界,是你所期望的嗎?
”
“我還不足以觀想整個世界,我還在看。
”薑望說道:“但我期望孟天海的失敗,同時我期望不要再有許希名這樣的悲劇發生。
”
許希名道:“若你還心懷惻隱,抱有軟弱的同情,你會再來找我的。
”
薑望隻道:“我父親曾經告訴我,惻隱之心是每個正常人都會有的,我想它並不代表軟弱。
”
許希名並不同他爭辯什麽,隻道了聲:“下次再見,我會給你一個驚喜。
那麽,再會!
”
“薑師弟?
”
耳邊傳來祝師兄的聲音。
薑望循聲看去,鬥昭、重玄遵、卓師姐他們都已經離開,隻剩祝師兄在等他。
劍眉星目,未掩於汙。
薪盡之槍,倒懸於空。
祝唯我道:“輪到我們了,走吧。
”
再看蓮世上空的紅塵之門,門前的隊伍已經不剩多少人。
他飛身過去,默默排在了祝唯我身後。
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覺得這扇古老的門戶,像一張血盆大口。
當他們走出這扇門戶,擁有五萬四千年歷史的血河宗,就已經不複存在。
天下除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