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清晨裡,幽幽清風,蓮花招展,不冷不熱的小木亭裡,可謂人間仙境。
林女史的臉色卻不大好看。
“仆拜見王妃。
”
她在亭下台階福身行禮,手指捏得發白,笑容十分僵硬。
“陛下該回去喝藥了。
”
整個莊子裡,隻有養心齋的人出來,會喚馮蘊一聲“王妃”。
她斜斜看過去,林女史眼裡有明顯的畏懼,以及不滿。
她微笑自若,“等下塘裡要挖藕帶,做新菜,陛下要看呢。
把菜端過來吧。
”
讓一個侍從把皇帝的藥端到塘邊木亭裡來喝,不算過分,可林女史想的是把皇帝拽回養心齋……
她偷偷瞥一眼那怪物大貓。
鼇崽眼睛凜冽的掃過來,舔了一下嘴巴,林女史都不敢與它對視,嚇得趕緊低下了頭。
“回王妃,陛下也該讀書了。
”
這次陪天壽小皇帝來養病的,除了服侍生活起居的仆從,還有兩位翰林院的講習,主要負責小皇帝的功課。
馮蘊不好當眾說不讓小皇帝念書,留他下來看人家挖藕。
“陛下。
”她低下頭,微笑自若。
“要跟林女史回去嗎?
”
這句話本身就包含了聽從皇帝的意願,尊重本身換來的是小皇帝玩耍意識的覺醒。
果然,元尚乙嘴一撇。
“不想。
我要看挖藕帶……”
說到這裡,與馮蘊目光對視著,他像是突然領悟到什麽似的,轉身負手,看一眼林女史,小臉凝重。
“朕要體察民情。
今兒休沐一日。
”
林女史微微一愕。
馮蘊都差點被這句“體察民情”逗樂了。
元尚乙看著沉默寡言,其實半點都不笨。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該說什麽樣的話。
一言封喉。
林女史嘴巴張了好幾下,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忸怩地看一眼馮蘊,見王妃絲毫沒有要勸陛下讀書的意思,隻能垂下頭去。
“仆這便去端藥。
”
回到養心齋,她讓仆女去竈上盛藥,拿著捎給西京的信,萬分踟躕。
要是端太後在,她說一句學習的緊要,端太後立馬就會讓皇帝去念書,哪裡容得他這樣貪玩?
這個王妃分明是不想讓陛下好好讀書啊?
可她若是密報西京,算不算告發,傳到敖相手上,又不知起什麽風浪……
-
元尚乙打發走了林女史,兩隻眼睛亮晶晶的,好似突然有了更多的自信。
“娘子,我做得對嗎?
”
馮蘊思忖一下。
“偶爾為之,沒錯。
”
元尚乙神情垮了下來。
“就是說,不對嗎?
”
馮蘊笑著摸了摸他的頭,“沒有不對。
貪玩好耍是人之本性。
況且,陛下留下來不僅是體察民情,也是在學習呢?
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田間地頭能學到不少。
”
元尚乙這才松口氣。
“那娘子為何說,偶爾為之?
”
馮蘊彎了彎眼睛,“讀書枯燥乏味,但也是要讀的,若常找借口不讀書,易生懶怠,自是不行。
”
元尚乙一聽,微微著急。
“我會很用功讀書的。
”
馮蘊嗯一聲,“我信阿元。
”
元尚乙開開心心,低頭撫摸鼇崽的背毛,“鼇崽,你也信我,對不對?
”
他沒有去搶孔娘子家裡的梨花白小貓,卻得了一隻這樣的大貓,元尚乙很是開心。
孩子小,甚至都沒有害怕的意識,非常自然地就雙手攬住了鼇崽的脖子。
鼇崽對陌生人是有防備心的,尤其不喜歡陌生人這麽親近它……
對元尚乙,鼇崽卻格外寬容。
崽崽擡眼看著馮蘊。
馮蘊摸摸它的頭,鼇崽便耷拉下去,收起了兇狠。
那模樣哪裡是食肉的野獸,分明就是家貓。
淳於焰剛從雲莊過來,就看到這番情形,那牙根兒處,莫名就有點癢癢。
好家夥!
在雲莊裡,他好吃好喝地供著鼇崽,這家夥也不肯跟他這麽親近呀。
那天他以為已經把崽養熟了,一個熱情的擁抱,剛摟上脖子,差點直接被它送走……
見天如虎似豹似的,衝他發火,警告……
怎麽到馮十二跟前,就變貓了?
“哼!
”人還沒有走上木亭,聲音先到了。
“馮十二,你就是這麽過河拆橋的?
”
馮蘊回頭看他一眼。
刺繡寬衣,玉環緞帶,青玉發冠,翩翩濁世佳公子,偏生戴一張駭人的面具,囂張至極。
她內心歎息一聲。
好久沒有看到過雲川世子的臉了。
還怪想……欣賞一下的。
她輕輕一笑,“世子不是去信義郡了麽?
什麽時候回來的?
”
淳於焰眼一斜,“所以,你就可以把鼇崽不聲不響地帶走,招呼都不打?
”
馮蘊冤枉,“我和屈先生說過。
”
屈定那老不休!
淳於焰在心裡罵了一句,唇角揚了揚。
“那我回來了,是不是可以把我乾兒子還給我了?
”
馮蘊白他一眼,“世子讓人把鼇崽的夥食費算一算,我讓阿樓結算給你。
”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
”淳於焰不滿地低哼一聲,走近她面下,仿佛這才看到小皇帝似的,行了一禮。
“陛下也在?
淳於焰見過陛下。
”
元尚乙端端正正地還禮,極有禮貌,“世子免禮。
”
那日官道迎駕,隻是遠遠一見。
因這一禮,淳於焰倒是認真看了看這個六歲的稚童……
與他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樣。
沒有宮中皇子,如他和他兩個庶弟一樣的驕奢,比傳聞中更為孱弱蒼白,好像多少年沒有曬過太陽似的,比他還要白上幾分……
他微微一笑,跟小孩子也沒有什麽可寒暄的,看著馮蘊便說起這次去信義的事情。
“以前的議館街,很是熱鬧,匯集了各國商賈,我那莊子旁邊的竹河渡口,正在修建大橋,假以時日,鳴泉必定是人煙阜盛,商肆林立,車馬粼粼,繁華如織……真是寸土寸金啊,當初一口氣買下大片土地,馮十二,又讓你賺著了……”
馮蘊揚眉,“修大橋?
”
大晉一分為二,接著便是討伐北戎,西京朝廷自顧不暇,根本就沒有那個時間、精力和金錢來修橋補路。
“你的蕭郎,一力主張此事。
”淳於焰原本是想調侃,可出口的語氣莫名就帶了一點酸。
“齊君禦極之路,真可謂是順心順意。
如今齊國文武歸心,朝野太平,士農工商,各安其分……”
“哦”一聲,馮蘊輕笑,“是嗎?
”
淳於焰垂眸看她,“說出來你恐怕要鬧心,南邊人人都在稱頌,蕭郎臨朝,盛世將至……”
蕭郎臨朝,盛世將至?
馮蘊目光幽淡,似笑非笑。
即便有憎恨和埋怨,即便蕭呈對她涼薄,可她得承認,在治國一途上,蕭呈有抱負有想法。
上輩子的齊國,在軍事實力上大不如晉,那是因為有裴獗,有北雍軍……
但若論及其他,百姓安居,富庶之境,人文學術,遠超李氏父女掌權的晉廷。
上輩子她沒有機會活著看見蕭呈八方來朝的盛世,但她可以猜測到,隻要蕭呈不死,不犯大病,好好治理齊國,終將有一日,李氏父女的江山會在他的野心裡,決癰潰疽……
“怎麽不說話?
”淳於焰看著他,又是那種看著不在意,卻咄咄逼人的目光。
“在想蕭郎,還是想裴郎?
”
馮蘊眼裡的波瀾,微微平息。
低頭飲茶,笑了一聲。
“竹河渡口修大橋,擴建道路,有利兩國通商,大晉不花一錢,隻得利息,我有什麽可說的?
”
淳於焰笑著拿過茶盞,自顧自倒了一杯。
元尚乙卻敏銳地捕捉到了個中關鍵。
“先生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齊君為何要花自己的錢,讓晉國得利呢?
”
“問得好。
”馮蘊讚許地看著他,仿佛說的不是蕭呈,而是哪個故舊知交,唇角猶帶著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這便是為君之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腹有天地,互利共贏。
撐船渡人也自渡。
”
元尚乙似懂非懂,點了點腦袋。
“我學到了。
”
淳於焰卻突然胸膛堵塞,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誇裴獗也就罷了。
連蕭呈在她眼裡都是“腹有天地”的人了……
他呢?
鼇崽的夥食費給你算一算。
淳於焰牙根發酸。
“沒想到馮十二如此看重前夫?
”
一聲前夫,讓馮蘊勾起嘴唇。
誰說不是前夫呢?
上輩子過了那麽多年呢。
她低低一聲,冷笑。
有淡淡的水霧在她的黑眸裡氤氳開來。
頃刻間,腦海裡便浮現出齊宮裡,那個絕望無助的馮蘊,淒厲的哭聲。
她道:“弱者才會在人後拆台,滅他人威風。
我誇他,不是為情,恰是為恨。
”
淳於焰一窒。
無言以對。
在這一刻,他不羨慕蕭呈這個前夫了。
馮十二眼裡流露出的冷冰,對他是從來沒有的。
那不僅僅是恨,是一個人背負著滿身的傷痛後,侃侃而談,淡淡而笑,卻掙紮不出的一簇……復仇的火焰。
他不想被卷入其中。
“馮十二。
”
淳於焰靜默片刻,面具在陽光下閃著一抹和煦的光芒,好看的嘴角更是掛滿了笑意。
“你請我吃新菜,我便不要鼇崽的夥食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