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相見亦歡
那人是唐少恭。
李桑若視線模糊。
她看不清唐少恭的臉,但那一道模糊的影子,還有冷靜得不帶半分感情的聲音……
讓她如見救星。
“少恭叔……”
她喊了,卻沒有發出聲音,隻有喉嚨裡滾出一串含糊的嗚咽聲……
接著,就聽到唐少恭說了一句。
“她活著,尚可掣肘裴獗,死了,還得花錢辦喪……丞相何不留她一命?
”
掣肘裴獗……
李桑若聽過無數次這句話。
以前她是信的……
聽得多了,盲目的自信。
認為她對於裴獗來說,是特別的,裴獗是一定會在意她的,他們之間有扯不斷的緣分……
可惜,直到逃亡鄴城,她也沒有見過裴獗受她左右。
從無。
她很想知道唐少恭說的“掣肘”到底是什麽意思。
也很想知道李宗訓哪裡來的自信,認為裴獗會在意她……
李宗訓終於松手,慢慢地放開。
看著她身子軟軟的倒在地上,良久,冷冷一聲。
“那便留著吧。
”
唐少恭彎著腰,輕輕拱手。
“丞相英明。
”
李宗訓慢慢甩開袖子,將手負在身後,又憂心忡忡地瞥一眼李桑若。
“修書一封,正告裴獗,北雍軍踏過沂水之日,便是他為妹妹……收屍之時。
”
妹妹?
李桑若迷迷糊糊的腦子裡亂作一團。
她好似想到什麽,又沒有力氣去深思,虛弱地倚在地上,沒有睜眼,任由虛汗順著脊背往下滲,幾近暈厥。
唐少恭平靜地看她一眼,拱手應喏,“屬下即刻去辦。
”
-
自北雍軍渡過通惠河後,捷報頻傳,花溪村裡,也經常像過年似的,三不五時地慶賀一下。
從四月到九月,馮蘊也在忙著“招兵買馬,修房造屋”。
侯準和邢丙帶走了一大半部曲,她不得不重新招攬了一批工匠。
塗伯善夫婦得知消息,讓叢文田從塗家塢堡派了不少人手,這才勉強將幾個工坊運轉了下去。
忙碌的夏季過去,入秋了,冬季也就不遠了。
成衣坊的冬衣,小界丘的煤球,全是緊要的物資,馮蘊不肯把手底下的人一個當兩個使,於是又添了不少人。
與此同時,小界丘的房舍,也越建越多,道路越修越寬……
由於她起初就存了心思,建築有統一的規劃,經過幾年的陸續建設,從山腳、山腰,再到山頂,如今的小界丘,已漸漸有防禦性塢堡的雛形了……
而這些,全是在不知不覺中建成的。
由於小界丘防守極嚴,外面的人,隻知招了不少勞工,工坊也在不停的擴大,全然不知裡面翻天覆地的變化……
馮蘊的生意越做越大,手下的能人,也越來越多,十郡八縣行商的,無不想搭上長門的線,跟著雍懷王妃賺點舒服錢。
做生意就圖一個利字。
馮蘊從不避諱自己想賺錢的態度。
反而是淳於焰,自帳簿那事後,跟馮蘊就疏淡了許多,幾個月來,他大半的時間都不在花溪,有生意往來,也都差屈定來談……
馮蘊倒是樂見其成。
人不能什麽都要,選擇了分寸感,那她和淳於焰,就隻能止步於此。
保持距離是合作夥伴最長久的關系。
曖昧隻會加速死亡……
臨近十月,她開始為溫行溯布置新房。
修在花溪的宅子,早已落成,但溫行溯人在戰場,錯過了五月的婚期,當時置辦的很多物什,就得要重來一次。
上次時間倉促,她覺得不夠完善,恰好趁這個機會,好好置辦,給大兄和濮陽漪一個滿意。
這些日子,她收得最多的,就是濮陽漪從西京的來信,遠遠超過了惜字如金的裴獗。
比起裴獗簡單粗暴的三言兩語,濮陽漪信裡字字句句的滿帶思念和甜言蜜語,更令馮蘊開心。
也因為她話多,馮蘊得以從另一個角度,了解西京的一切。
就連裴獗要親自兵伐鄴城,她也是首先從濮陽漪那裡聽到風聲,然後才收到裴獗傳來的確切消息。
李宗訓把守沂水北岸,扼住通往鄴城的要隘,沂水會戰,迫在眉睫。
這一仗,他要親自打。
沒有人喜歡打仗。
大王出馬,意味著戰爭就快要結束了,整個長門的人,都歡欣雀躍,他們振奮地找來炮仗,放得劈啪作響……
馮蘊聽到聲音探頭看一眼,就看到阿米爾抱著頭往裡衝。
“舅母……”
阿米爾性子素來直率,幾乎不用馮蘊問起,她便瞪大雙眼,笑逐顏開地道:
“是不是阿舅要來了?
”
馮蘊笑應一聲,“還沒啟程呢。
早著。
”
阿米爾眉開眼笑的,“那也快了。
”
馮蘊瞥著她紅撲撲的臉,一副欲笑不笑的笑,“這是想敖七了?
”
阿米爾當即漲紅臉。
瞥馮蘊一眼,又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然後,大大方方朝她點頭。
“我想他。
敖七很英俊,不是嗎?
”
馮蘊笑道:“那是你的夫君,你說英俊,自然就英俊。
”
阿米爾歪了歪頭,冷不丁問:“他很好看,舅母不覺得嗎?
”
馮蘊眼皮一跳。
好看嗎?
當年光著膀子背對著她站在池塘邊的少年,不合時宜地跳入了腦子。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馮蘊不能欺騙自己。
她點頭,“是的。
外甥媳婦好福氣。
”
阿米爾道:“可是他喜歡你。
”
馮蘊心裡微微一詫,頓了頓,笑開,“哪裡聽來的閑言碎語?
不要往心裡去……”
“敖七說的。
”阿米爾微擡下巴,雙眼晶亮亮的,帶著笑。
“我跟他是兄弟。
他不瞞我。
我也不瞞他。
”
馮蘊:……
阿米爾道:“我也不瞞你。
我阿父要將我嫁到西京,是因為我告訴他,我愛慕我的堂兄……”
噗!
馮蘊斜眼睨她。
“什麽亂七八糟的。
別胡說,讓人聽去……”
阿米爾咧著嘴笑,上來挽住馮蘊的胳膊。
“那是以前。
我人小,不省事,堂兄總是順著我,幫著我,我便以為那是喜歡了,其實那渾然不同……”
她眼裡的光芒,更熾烈了些。
“得遇敖七,我才知道,真正的愛慕一個郎君,是怎樣的,怎麽的……哦,心花怒放,萬裡晴空。
”
馮蘊:……
這詞用得,還不錯。
阿米爾朝馮蘊眨了眨眼。
“要是敖七哪一天,也像我這般就好了。
”
馮蘊蹙眉,一時間讓這姑娘搞得不知如何言語。
阿米爾卻自己找到了自洽。
“我等他長大。
等他明白,愛慕舅母的愛,和愛慕妻子的愛,不是同一種愛。
”
馮蘊唇角勾了勾。
“你把我整不會了。
”
阿米爾哈哈大笑。
“阿舅來時,我要同舅母一道去接。
”
-
十月,裴獗從西京抵達安渡。
馮蘊和賀洽,以及信州一眾官吏前往安渡,出迎三裡。
“怎麽還不來?
”
“唉,怎麽還不來呢?
”
小滿站在馮蘊的身側,抻長脖子不時往前張望,整個人又激動、又緊張,眼圈都紅透了。
西京一別。
她和左仲這麽久沒見了。
新婚分離,可以想見她的思念。
馮蘊瞥她一眼,臉色平靜,面帶微笑,可自己知道,心下一池春水,早已被吹皺一片……
她也許久沒見裴獗了。
一開始,以為很快就能再會,沒想到就此被雜事拖住行程,竟是再也沒去西京。
裴獗也是一樣。
對外有戰事,對內有朝事,他日理萬機,根本不得機會來安渡跟她團聚。
半年時間,他的面容在心裡,好似都淡了些……
每每在恍惚間想起這個男人的時候,率先跳入腦海的,也是他的氣息、體溫、緊實的懷抱,還有他低喚“蘊娘”的聲音……
“雍懷王到——”
一聲唱響。
馮蘊回過神,擡頭看去。
裴獗帶著數十侍從,風塵仆仆,如同浪潮滾滾,由遠及近,疾馳而來。
十月的風,已有寒意,士兵們的面容,在冷風裡掠過,十分模糊,但披甲持銳,軍容整齊的樣子,極為震憾。
眾人當即斂目,整理衣冠,齊齊拜下。
“恭迎雍懷王!
”
“馭——”
塵土飛揚而起,裴獗勒住馬繩,高踞馬上,視線掃過人群,定格在馮蘊的身上。
“免禮。
”
馮蘊擡頭,與他目光交會。
她微微一笑。
裴獗嘴唇牽動一下,執著韁繩緩緩朝她走來。
眾人的目光紛紛朝他們看來。
高大威武的雍懷王,矜嬌絕豔的雍懷王妃,他們看上去那樣耀眼,連天際的霞光都被比了下去……
馮蘊嘴角揚起的笑容。
“大王。
”
裴獗低下頭來,端詳著她。
眾人屏緊了呼吸,馮蘊也一動不動,心莫名繃緊,連呼吸都感覺吃緊了。
隻見他微微揚唇,“回去再說。
”
他聲音淡淡的,和煦的,沙啞至極。
眾人下意識地松口氣。
賀洽道:“回城。
”
人群從中分開。
裴獗一馬當先走在前面。
然後,人群潮水一般跟在他身後,慢慢往前,湧入大開的安渡城門。
馮蘊坐在來時的馬車上。
掀開一角車簾,她可以清楚地看見前方被人群簇擁的男人……
此刻的裴獗,身上有一種濃烈到無法掩飾的氣場,一個背影,便壓住了所有人的光芒。
馮蘊看著這樣的他,想著上輩子的他。
那時候的裴獗,也威風八面,可還是有很多不同。
大概是權力為男人帶來的改變,大將軍和大將軍王的不同,權臣和攝政權臣的不同……
以前,裴獗是殺人的刀,沙場喋血,隻為忠義。
現在,同樣是從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大將軍王,更像蒼穹上的烈日,耀眼奪目,籠罩著大晉王朝,所有人都得以他的意志為意志……
他的一言一行,決定著這個國家的命運和萬民的榮辱。
他不是皇帝。
但他離皇帝隻有一張椅子的距離……
闊別數月再見,他身上這種逼人的壓迫感,更強烈了。
就連賀洽和信州官員這次出城相迎,都跟以往不同,他們小心翼翼,態度也更為微妙……
馮蘊甚至敏感地察覺到,有什麽東西已破繭而出,隻等裴獗率兵攻入鄴城,一切便會塵埃落定……
“娘子。
”小滿拉了拉馮蘊,戲謔地笑,“為何一直盯著大王不轉眼?
可要累壞眼睛了吧?
”
馮蘊瞥她一眼,似笑非笑。
“看左侍衛不轉眼的人,是誰啊?
”
小滿羞笑,“不理你了。
”
馮蘊笑容淡淡,平靜地倚壁而坐,眼簾慢慢垂下。
她喜歡小滿的性子。
不胡思亂想,知足、感恩,不跟別人過不去,也不跟自己過不去,很容易幸福。
不像她……
世間紛擾難自靜
心裡無端便生出一些莫名的滋味……
這一世,她變了。
裴獗也變了。
最終結局會是如何?
她不知道。
裴獗:我娘子變了。
淳於焰:是病了,病得不輕……跟個傻子一樣。
馮蘊: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