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訓在上塘焦頭爛額的時候,馮蘊跟著裴獗在赤甲軍大營看大軍操練。
裴獗來巡營,敖七和赤甲軍將士都有意表現一番,但裴獗隻簡單看了幾個隊陣便叫他們休整了。
有一些人是剛從戰場退下來的,他不願意折騰……
侯準看得津津有味,還有些意猶未盡。
當初跟北雍軍打了近一年,近距離接觸到,難免有更多的窺探欲。
裴獗也不藏私,就像當初讓溫行溯參觀營地一樣,對侯準也是悉數相告。
馮蘊在旁看著,總覺得此舉很不尋常,又找不出根源。
他手臂上用撕碎的破布紮著,看著好像有受傷的樣子。
小舅子那叫一個氣急敗壞,就差揪著他撒潑打滾了……
“說不定,他還得假意示好,從我被劫的煤球裡分出一些,以示安撫……”
再次相見,原本斯文儒雅的任先生衣裳淩亂,頭髮蓬松,就連下巴上蓄養極好的胡須,好似也沾染了灰塵,灰巴巴的……
鄭壽山還沒有來得及找馮十二娘的麻煩,他的小舅子便找上門來,哭訴。
故作訝然地看他片刻,這才遲疑相問:“鄭壽山可是李宗訓的心腹,他斷斷沒有劫道自己人的道理啊。
”
“稟節度使,丞相托人送來兩車煤球,說是車上所餘……”
他是中人,用的是自己的信譽,現在出了事,又是在楚州出的,那不得找他,找誰?
其實,招招逼人。
從這裡開始,鄭壽山就已然火冒三丈了。
眼看寒流降臨,楚州資源短缺的困難,日益凸顯。
她不動聲色,輕輕晃動一下手裡的茶盞,問道:
“任先生可知山匪,是何來頭?
”
稱兄道弟,這可是頭一回。
可很快冷靜下來,又覺得李宗訓最後一句是對的。
看著不顯山不露水,
來去匆匆,馮蘊整個人仿佛要被搖散架了似的,又有傷在身,很是疲乏。
侯準哈哈大笑,“王妃不嫌,侯某自當聽令行事。
”
誰會相信煤球作假?
奈何鄭壽山並不想領情。
“任某這次差點就回不來了。
幸而有金戈等人舍命相護,任某沒有受傷,隻是回程途中跌了一跤,很是狼狽,讓王妃見笑了。
”
“串通?
”馮蘊若有所思。
火頭上,鄭壽山很是發了一頓脾氣。
“兩車,兩車就把我打發了?
我鄭壽山是要飯的叫花子嗎?
好個李老賊,欺人太甚,真當我跟鄴城那些世家大戶一樣,由著他搓圓捏扁,巧取豪奪?
”
馬車一直走到日落時分,方才趕回花溪。
當著裴獗的面,她笑道:“回花溪,侯將軍也替我依葫蘆畫瓢,操練操練梅令部曲……”
看到碼得齊齊整整的兩車煤球,他憤怒到極點,猶如狂躁的野獸,將桌子拍得砰砰響。
“李老賊,好狠的計。
”
任汝德再次感覺喉頭膠著,像卡了飛絮似的。
馮蘊臉上的微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收斂。
他答應得很是爽朗,裴獗卻目光灼灼地看過來。
任汝德道:“李宗訓把貨劫走,王妃受製於收過鄭壽山的定金,又極重信諾,要是鄭壽山找上門來,難道不用補貨?
一份錢買兩批貨物,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不說婦道人家,就算是生意場上的男子,遇上這種爛事也沒有不大動肝火的……
可是,哪怕他派出大軍騷擾邊界,他手底下的人還是沒有尋到機會過境文晶宮,去搶劫長門的貨。
一時嘴快,就成了他說的。
這小娘子好生厲害。
馮蘊在客堂接見了他,免去寒暄和禮數,直接相問。
任汝德裡外不是人,隻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咽,拱手道:“正該如此。
還請王妃給些寬裕時間,看他們如何交代。
”
-
楚州的鄭壽山在接到李宗訓說煤球有人作假的時候,反應和唐少恭所說一模一樣。
李宗訓自然是滿口答應。
這個問題任汝德在路上,已經反覆思考過了,聞聲便道:
“弟無須焦慮,老夫必定竭盡全力保障楚州,不讓弟為難。
為今之計,弟應當即刻找到中人,以定金已付貨未交付為由,讓馮十二娘把吃掉的煤球統統吐出來……”
“無妨無妨。
”任汝德垂著眸子,一聲歎息。
任汝德噎了一下。
根本不相信。
裴獗道:“你的事,我不插手。
”
任汝德哀歎一聲,擡袖行禮,表情呈現出一種克制著忿怒的僵硬。
所以,任汝德替他牽這條線,能從長門獲得優質煤球,正如雪中送炭,他求之不得。
鄭壽山那條線,是他搭上的,本為討好馮蘊與她拉近距離。
“看任先生模樣……沒有受傷吧?
可要我差人去喚姚大夫來看看?
”
她盯住任汝德。
遇到劫匪時,侯準派了小股隊伍護送任汝德先行離開,然後就走散了。
不找馮十二娘拿煤,今冬怎麽辦?
取暖還可以用木炭頂著,那別的呢?
沒有石墨,楚州的冶煉將全部怠工,他的軍隊沒有武器補充,是會出大問題的……
頓了頓,又意有所指地提醒。
“楚州與文昌接壤,他這是對我有所防備,怕我投靠西京,這才借機漁利。
既吞了我的煤球,又讓我對馮十二娘懷恨在心,絕了我投靠西京的路……”
“姐夫你看著辦吧?
任先生是救過我性命的人,他有意相幫,替我們穿針引線,解決困境。
這下好了,貨一到楚州就飛了,還有不少人受傷。
姐夫要是不拿出個態度,我往後就不能再做人了,索性撞死在前廳的木柱上,說到做到……”
大概是這一跤摔得太狠,任汝德半點為李宗訓和鄭壽山說話的餘地都沒有,簡直就是咬牙切齒……
這裴王真把侯準當自己人啊?
馮蘊目光若有似無的掃過站在他身後的金戈。
“依任某所見,與文昌宮滋擾的鄴城軍脫不了乾系?
”
一直盯得他都心裡發虛了,這才歎息一聲。
暴跳如雷。
任汝德緩了緩表情,“以上是任某猜想,作不得數。
還是得等弄清真相,才能下定論。
”
李宗訓那個不要臉的“巧計”,鄭壽山起初是不同意的,但礙於臉面,也沒有明確反對,隻提出要求,不要在楚州地界行事,要乾一票,也得在西京的地盤上……
馮蘊卻能迅速冷靜下來,還周到地詢問。
這人還真是口是心非,嘴上說不插手,可神情裡流露出來的,分明就是不放心她……
-
夕陽西下。
鄭壽山話音未落,就有屬下稟報。
馮蘊就等著他來說這句話。
但事後想想,隻要煤球能到手,解楚州燃眉之急,也就罷了……
失去這麽大一批煤球,她能有此氣度,讓任汝德更生欽佩……
“任先生為何這時才回來?
可是有煤球的下落?
”
“任先生對他有救命之恩,想來他不會過河拆橋,陷任先生於不義才是?
”
這是李宗訓再三思量後做出的決定。
馮蘊淺淺一笑。
仆女備好水,她正準備洗漱歇下,任汝德就帶著金戈回村了。
任汝德冷笑:“王妃別忘了,這樁買賣是走的暗道,見不得人的,鄭壽山丟不了人。
再說了,誰知是不是他和李宗訓串通好的?
”
“哼!
”任汝德輕嗤一聲,“東西沒到鄭壽山手上的時候,就不是鄭壽山的,而是長門的……”
馮蘊沉默,看了他片刻。
最後一不做二不休,在貨物送到楚州後才下的手……
馮蘊打蛇隨棍上,收住笑,一臉認真地道:“那就勞煩任先生去信楚州,問一問鄭壽山這個小舅子,貨是在楚州地界丟的,賊人到底找不找得出來了?
”
馮蘊若有所悟的樣子,“可那樣不還是會得罪鄭壽山嗎?
在楚州地界出現匪患,劫走節度使所購貨物,丟的也是鄭公的人……”
“要當真如任先生所言,那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了。
”
馮蘊用來充當門面的那些煤球,湊到一起,恰好可以裝兩車。
“任某有違王妃所托。
煤球被劫,至今沒有下落……”
說著他重重一哼。
他跟李宗訓之間本就沒有什麽情分,更沒有建立起牢靠的信任,全仗地緣關系以及李宗訓的堂姐夫葛培從中斡旋。
為免和鄭壽山之間生出嫌隙,他一個沒留,全部讓人送到了楚州,並附信一封,再三說明了事情的經過,然後難得的下了矮樁。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根本就用不著旁人來挑撥,鄭壽山自己就能迸發出諸多想象。
在大晉沒有一分為二前,楚州可以和各地來往互市,更不會被赤甲軍切斷商貿要道,從來沒有像今年這般捉襟見肘。
本質上,鄭壽山的楚州軍,還是一個軍閥。
“任先生能全須全尾的回來,沒有落入流匪之手,已是萬幸,無須自責。
”
馮蘊與他的視線在空中相撞,眉梢不經意地揚了揚,“大王可是不喜?
”
妻子得知原委,又在一旁哭哭啼啼。
鄭壽山幾近崩潰,咬著牙。
“筆墨侍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