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台的木階上,血跡已經清洗乾淨。
天竺高僧讓人台上蒙了一塊青布,台下設著香案,除了高僧的門徒,觀看的人群都會被禁軍隔離在至少三丈以外……
場上驚呼不斷。
每次當伽律法師將青布揭開的時候,台上出現的人都不一樣,變了衣裳,變了臉,甚至變了性別,這堪比通靈一樣的法術,讓旁觀者汗毛倒豎,冷汗淋淋。
“當真有邪祟嗎?
”
“一變一個樣,定是邪祟無疑。
”
“莫不是要九九八十一變,方能顯出原形?
”
“天竺高僧屬實了得。
尋常法會,可從沒見過這樣厲害的法術……”
“想到議館有這些髒東西,身上便好生難受。
”
圍觀的人在低低議論,敖七順著瞭望台走了片刻,發現前來觀看的人越發多了,但人群裡沒有馮蘊。
他心下越來越慌,看到葛廣當即便衝了過去,一把薅住他胳膊。
“女郎呢?
”
葛廣讓他嚇一跳。
胳膊上傳來的緊束和敖七失神的聲音,讓他摸不著頭腦。
“天竺法師說,那邪祟不知是何方妖孽,更不知是太後還是女郎引來的。
須得二人都上瞭望台,逼邪祟顯形。
太後方才下來,便又把女郎叫上去了……”
敖七眯眼,“你是說,女郎就在瞭望台上?
”
“對呀。
”葛廣點點頭。
敖七當即就變了臉,“為何我看不見?
”
葛廣瞥他一眼,隨同他過來找人。
瞭望台上是一塊很大的青布,從下方往上,幾乎看不清全貌,葛廣踮起腳尖,抻著脖子看了片刻,撓頭。
“方才還在的,是不是已經離開了?
我問問去。
”
不好!
敖七看著那個臉色木然的天竺高僧,心裡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他帶著葛廣去要人,天竺高僧的門徒堵在那裡,堅持說馮蘊已經離開,可他們尋遍議館都沒有看到人。
少年意氣,敖七緊張下,不管不顧,徑直帶兵圍住瞭望台。
天竺高僧的門徒見他來勢洶洶,請示了師父,允他進去尋人。
巴掌大的地方,根本就沒有可以藏人的所在。
裡面不僅沒有馮蘊,連同她的兩個侍衛大滿和小滿都不見了。
眾目睽睽,大活人怎會不翼而飛?
一知半解的人群,嘩然陣陣。
“出事了。
”
“將軍夫人不見了。
”
“莫不是被邪祟抓走了吧?
”
“你們跟我來!
”敖七用力咬牙,聲音從齒縫裡迸出。
他一開始就不相信蕭呈會好心幫忙捉妖抓鬼,眼下找不到馮蘊,幾乎下意識便覺得事情與蕭呈有關。
“我們去找齊帝要人。
”
蕭呈正坐在小廳飲茶,賞百戲歌舞,敖七貿然領兵過來,一群齊軍侍衛當即將人堵住。
“幹什麽?
這是齊帝居處,擅闖者死。
”
敖七冷笑,“不是齊帝居處,我還不來了呢?
”
侍衛讓他惹惱,倏地拔刀,“退下!
”
少年郎是最經不得激的,侍衛這一吼,敖七勃然大怒,沸騰的熱血直衝頭顱,二話不說便拔出環首刀,直指那人面門。
“不退如何?
”
兵戎相見,往往隻因一時之氣。
那侍衛見晉軍如此蠻橫,欺到皇帝門口來鬧事,哪裡忍得,他提刀架開敖七的環首刀,上前便狠狠推他的肩膀,一聲“滾”字剛剛從嘴裡出來,胳膊便被敖七扣住。
敖七力氣大得驚人,空手奪下他的刀刃,下一瞬便送還給他……
刀尖直入腰腹。
鮮血濺出,淌了一地。
吼聲四起!
一群齊軍侍衛圍攏上來,拔刀便要廝殺。
“住手!
”
宮人將門推開,蕭呈負手立在那裡。
劍眉斂黛,如山凝翠,王孫公子世家風流,舉手投足不見疏狂,卻威懾十足。
他看一眼地上的鮮血和血泊中呻吟的侍衛,側目看一眼胥持。
“擡下去醫治。
”
胥持愣了一下,才應聲是。
見此情形,侍衛們全都紅了眼,跪地叩請。
“陛下,晉軍欺人太甚,懇請陛下……”
蕭呈打斷他們:“朕自有分寸,退下。
”
眾侍衛齊聲,“喏。
”
蕭呈慢慢走過來,踏著地上的鮮血,看著小狼崽子般滿面怒容的敖七,慢慢勾起唇角,平靜的臉上,唯有雙眼浮出戾光。
“敖將軍,他不死還好。
他若是死了,你得拿命來抵。
”
敖七冷哼一下,一把扯下頭盔,擡高下巴直視他,開口便躁急無比。
“不把馮十二娘交出來,莫說是他的命,齊君你的命,隻怕都得留在信州。
”
蕭呈這才認真打量他。
從前敖七跟在他舅舅的身邊,被掩蓋了光芒。
這時的他,一襲墨青色將軍袍,英俊的面孔倔強而銳利,墨發烏簪,臥蠶發紅,劍眉下一雙明澈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是撲面而來的少年氣,夾帶著衝天的殺氣。
正是做任何事情都不計後果的年紀。
蕭呈突然便笑了。
“敖將軍要找的,是你的舅母?
”
舅母兩字,他用了一點揶揄的語調。
果然,一個稱呼便壓得年輕的敖七微微變臉。
少年是經不住那樣的眼神審判的。
敖七一臉怒容,又羞又惱,“少廢話,把人交出來!
”
蕭呈定定地看著他,似笑非笑,“我這裡沒有敖將軍的舅母。
”
他慢慢側過身子,讓敖七可以看見洞開的大門。
“敖將軍如若不信,可以進來搜。
”
“陛下!
”吉祥先急了,“這不合規矩。
”
就算他不是皇帝,隻是齊國普通的使臣,也斷斷沒有讓晉軍入屋搜查的道理。
蕭呈卻全然無所謂,十分坦然。
“無妨。
朕這裡,沒有什麽不可示人的秘密。
隻要能打消敖將軍的顧慮,有何不可?
”
又微笑伸手,“敖將軍,請。
”
他迫視著敖七。
二人目光在空氣裡交鋒。
少年的眼裡如有火焰在燃燒,內心更是激烈的鬥爭著。
他拚命壓抑,握刀的手緊了又緊,到底還是沒有踏入那一步。
他不是全然無知的武夫,狂妄但也有分寸,殺一個侍衛可以說是衝動失手,大不了向齊方賠罪,可帶兵搜查齊帝的屋子,那是對齊國的侮辱。
兩國剛剛訂盟,若因他再起紛爭,就是罪責滔天。
蕭三多麽陰險。
那扇門不是示軟,而是遞上來的軟刀子,要把他推入深淵。
“得罪了。
”敖七瞥一眼屋子,帶著人掉頭就走。
吉祥看著默不作聲蕭呈,氣憤哼聲。
“陛下怎可輕饒了他?
”
蕭呈道:“朕饒他,晉廷卻饒不了他。
”
吉祥和平安對視一眼,都閉上了嘴。
蕭呈挺直腰背,目光平靜地微眺遠處,低聲喃喃。
“還是少年好。
”
恨不少年,有情無計。
-
事態陷入混亂之中,敖七能想到的救命稻草,隻有裴獗。
他
帶著人回去的時候,正好趕上裴獗急匆匆要出門。
裴衝坐在輪椅上,冰冷著一張臉,一言不發,敖夫人拉著裴獗的胳膊,在低聲勸說著什麽。
“阿舅!
”敖七衝進去,雙眼滿是憤怒。
“她不見了,你還在這裡糾纏什麽?
”
裴獗雙唇緊抿,沒有說話,敖夫人已經狠狠地瞪了過來。
“你閉嘴!
一個小輩,這裡輪不到你說話。
”
敖七氣惱,“阿母!
你究竟明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是蕭呈的人在瞭望台上作法,偷偷把舅母帶走了,還說是什麽邪祟作怪……”
“嗯。
”裴獗低沉地應一聲,用力拉開敖夫人的手,“照顧好父親。
”
聲音未落,他越過敖七走過去,大步離開。
敖七愣了愣,剛要衝出去追,背後便傳來一聲斷喝。
“站住!
”
敖七脊背一僵,倏地立正。
慢慢的,他轉過頭,看向輪椅上頭髮花白的老者。
“阿公……”
裴衝一代名將,當年銀槍白馬力戰謝獻,英姿颯爽,為大晉立下汗馬功勞。
並州一戰,更是讓齊國最為悍勇的謝家軍全軍覆沒,一代英豪謝獻也敗於他手,家破人亡。
裴衝的事跡在晉國家喻戶曉,不知被多少人傳頌。
敖七向來怕他的阿公,盡管裴衝對敖七十分和善,幾乎沒有黑過臉,但那種來自血脈的天然壓抑,讓他在裴衝面前,全然不敢像在父母面前那樣耍橫。
“阿公,孫兒錯了。
”他攥緊手指,老套路,先低頭認錯求原諒,再提要求,“是他們設計帶走舅母,全然不把我們裴家和敖家放在眼裡,孫兒咽不下那口氣。
”
裴衝眼裡的怒氣斂去,再度望向自己的小外孫,慈祥了許多。
“讓你阿舅處理。
你今日衝動行事,差點闖出大禍。
自去領罰吧。
”
“孫兒明白。
”敖七拱手,耷拉的腦袋又突然擡起,雙眼爍爍,“能不能等孫兒先找回舅母,再行領罰。
”
敖夫人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親自掐死這個好大兒。
“混帳東西,你是嫌不夠丟人是嗎?
”
裴衝冷冷而望,一言不發。
敖七紅著眼睛跪下來。
“阿公,阿母,等把人找回來,要怎麽罰孫兒都無怨言,隻眼下要讓我低頭……我不服。
要不,你們就打死我,不然,容孫兒放肆了。
”
不等裴衝開口,他磕三個響頭,爬起來便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