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信任是金
大軍駐紮在沂水南岸的山坡上。
幾個將領去中軍帳裡,和裴獗碰了一面,大抵都有請戰的意思。
然而,一群人樂呵呵地進去,從帳裡出來時,俱是搖頭歎氣。
馮蘊站在另一個營帳門口,看到旁人都走了,這才叫住溫行溯。
“大兄。
”
溫行溯看到她招手,情緒一掃而空,換上溫和的笑臉,朝她大步走來。
“想知道什麽,為何不去問大王?
”
馮蘊道:“就想問你。
”
這任性無禮還帶幾分嗔意的話,聽得溫行溯笑容都舒展開來。
“問吧。
”
馮蘊看著他的表情,眉梢不經意一場,“好似也沒有什麽可問的了。
”
要是裴獗同意了渡河而戰,那溫行溯方才就不會是那樣的表情,可能早就興衝衝下去備戰了。
溫行溯思量一下,盯住她問:“你怎麽想的?
”
馮蘊微微一笑,“我當然與你想得一樣。
一鼓作氣。
”
溫行溯歎口氣,回頭看一眼中軍帳的方向,低聲道:
“我原以為大王勒令紮營不攻隻是障眼法,一定會有奇招破敵。
可方才商談,大王並未流露此意……”
馮蘊問:“那他不攻的理由呢?
”
溫行溯眉頭蹙一下,“久戰數月,將士疲累,不宜冒進,增加傷亡。
與其殺敵三千,自損八百,不如圍如困獸,以逸待勞。
”
馮蘊思忖一下,點點頭。
溫行溯壓低嗓音,“大王可有和你說起,究竟因何不攻?
”
馮蘊搖搖頭。
溫行溯道:“隻要大軍渡過沂水,鄴城軍便無險可守,必敗無疑。
所以,這時停下腳步,相當於給了垂死掙紮的鄴城軍一個喘氣的機會。
”
他雙眼淺眯,停頓一下才語氣凝重地道:“這實在不像大王的行事。
明明可以一巴掌拍死,何苦給對手掙紮的機會?
眼下各國都在看著呢,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啊。
”
溫行溯一口氣說了很多。
多國局勢,雙方戰場,分析利弊……
“夜長夢多啊。
大王為何就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語氣裡隱隱透出焦急,馮蘊很欣慰。
大兄顯然已將自己完全融入北雍軍,是當真在為北雍軍籌謀……
馮蘊溫聲道:“我明白大兄的意思。
換我,也會作出這般決策,但眼下……我們還是聽大王的吧。
他這麽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
溫行溯黑眸裡的光微微暗下。
在腰腰心裡,他的領兵之能,在裴獗面前是不值一提的。
溫行溯微微一笑,不再多說。
馮蘊也怕他有情緒,又笑著安慰。
“大兄不要往心裡去。
無論如何,我們大家是一條心的,隻要最終結果是贏,不用在乎用什麽手段。
誰能以傷亡最小的代價獲勝,那就聽誰的。
”
溫行溯:“腰腰說得是。
”
馮蘊生怕意見相左,導緻大兄跟裴獗離心,又請她入帳小坐,飲茶說話。
二人相對而坐,溫行溯並沒有什麽情緒,也沒有再質疑裴獗的決定,淺淺淡淡的笑容裡,盡顯溫雅風華。
馮蘊這才松一口氣。
“橫豎大王來了,大兄也可清閑一些,給縣君捎個信,也讓她歡喜歡喜。
原本五月的婚期拖到現在,我看著都替你們為難……”
溫行溯笑笑,沒有說話。
-
裴獗回來,看到茶台上的杯盞,腳步停頓一下。
“溫將軍來過?
”
馮蘊輕嗯一聲,笑道:“坐了片刻就走了。
”
想了想,又盯住裴獗,淡淡相問:“營裡將領對大王的決定都不是那麽服氣。
這在大王過往的行軍史裡,多不多?
”
裴獗:“多。
”
馮蘊笑著問他,“那最後都是怎麽解決的?
”
裴獗瞥她一眼,“聽我的。
”
馮蘊嘴角扯了扯。
又聽他補充,“正如長門,隻能聽你的一樣。
各持己見的人多了,往往壞事。
做決策者,不可受他人左右。
”
每個人都會有基於戰局的不同想法,很難做到意見統一。
這種時候,就需要一個英明之主來拍闆定調,一錘定音,這才不會因為意見相左而生出異心,鬧得軍心渙散……
“令行禁止,才能行動一緻。
”
“說得好。
”馮蘊笑著看他,“大王這麽一說,我就完全理解了。
”
裴獗伸手將她攬過來,輕輕一抱,貼在自己的胸口。
沒有說話。
卻勝過了千言萬語。
沉寂片刻。
馮蘊微微一笑,“累一天了,大王可要休息片刻?
”
裴獗低頭,看著她仰起的小臉,“蘊娘為何不問我?
”
“問什麽?
”
“為何不攻?
”
馮蘊笑了起來。
“大王不是說了嗎?
將士疲累,不宜冒進。
勝仗不是憑空得來的。
勝仗的背後,不僅有敵軍伏屍千裡,也會有我軍將士的傷亡……”
“你也這麽想?
”裴獗問。
“當然。
”馮蘊嘴角抿了抿,認真地道:“圍而不攻,耗費的是糧草。
無非多花些金錢和時間。
強攻冒進,或許能提前結束戰爭,但消耗的是人命。
錢財和人命相比,不值一提。
”
裴獗黑眸幽深。
久久地,盯住她。
他沒有想到馮蘊是真心實意地認為他做得對。
“蘊娘……”
裴獗聲音拖長,喉結微微一滑,半晌才道:“可是,我本意並非為此……”
“是嗎?
”馮蘊微訝,眉頭沉了下來,“那大王在等什麽?
”
裴獗黑眸幽幽,“等一個機會。
”
寒風從帳頂呼嘯而過,將棚布打得撲撲作響,聲音震天。
裴獗一動不動,面容嚴肅,雙眼深如淵潭,好似埋藏著什麽見不得天光……
“我信。
我等。
”馮蘊與他對視片刻,慢慢笑開,“我信可以在棋盤上羞辱我的人,戰略肯定在我之上。
所以,無論大王做什麽樣的決定,我都支持、等待。
”
信任是金。
裴獗心裡一熱,捏了捏她的耳垂。
“我不會讓你失望。
”
馮蘊伸手攬住他的腰,“那就拭目以待。
”
想了想,又將臉貼在他的胸膛上,悠悠長長地歎。
“不過最好不要拖到過年,入冬天冷,將士們挨凍不說,還得飽受思親之苦。
”
裴獗拍拍她的後背,沒有說話。
-
不主動進攻不代表戰爭結束。
北雍軍不僅沒有松懈,相反的,對鄴城的合圍一直在不緊不慢地收緊,越紮越緊……
隻是這速度很慢,和正面戰場的強攻有很大的差別,以至於朝野上下生出了越來越多的質疑聲……
甚至有人提到李桑若和裴獗以前的關系。
朝中幾位大臣,更是聯名手書,一次次發函沂水,詢問雍懷王何時攻城。
這些事情,難免傳到馮蘊的耳朵裡。
她左耳進,右耳出,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王府長史的職責其實很重,統率幕僚,掌王府政令,對內輔佐、規勸王爺走正道,遵循禮法,對外還要負責王府與朝廷的往來溝通……
若非裴獗是她的夫君,很多事情能省就省,隻怕要累死個人。
女子乾起正事來,全然不把那點情情愛愛的小事掛在心上。
更何況,馮蘊也不相信裴獗會因為一個女子,改變戰略。
他殺伐決斷,不是拎不清的人。
要不然怎會有北雍軍的輝煌戰績,所向披靡?
可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幾個仆女生氣就罷了,阿米爾那一根筋的性子,氣得幾乎要爆裂開來。
“舅母,你趕緊找舅舅問清楚,他跟那個什麽李太後,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士可殺,不可辱,絕對不能不問清楚。
”
馮蘊:“……這詞不是這樣用的?
”
“是嗎?
”阿米爾琢磨一下,自己品了品,搬著指頭來數。
“士可殺,不可辱……小雞不能燉豆腐……唉不對,我背錯了嗎?
不可能啊。
敖七就是這麽說的……”
馮蘊哭笑不得。
這是對敖七做什麽了,才讓他說出這樣的話來?
“那你趕緊回去找敖七,讓他重新說。
”
阿米爾搖搖頭,很是固執的樣子,“不不不,我是對的。
我都聽人說了,那個李太後差人照著阿舅的畫像找男寵……惡心壞了,氣得我飯都吃不下……”
馮蘊讓她說得腦仁痛。
“我就不該帶你來的……”
阿米爾一聽這話,猛地閉嘴,抿著笑,然後指了指外向,退出去。
“我乖,我聽舅母的話,絕不多言多語,動搖軍心……”
“關門!
”馮蘊笑道。
阿米爾去的遠了,馮蘊才慢悠悠地坐下來喝茶。
“這個阿米爾,有敖七好受的了。
”
當時的馮蘊,還是十分樂觀的。
她也壓根兒就沒有想到,這一等居然會是一個月之久。
轉眼冬至,沂水生寒。
從花溪來的冬衣和煤球陸續入營,將士們都換上了暖和的冬裝,生起暖爐,這場仗仍然未打……
營裡氣氛凝重。
嘈雜聲越來越多。
大晉朝堂對裴獗的質疑,更是從未斷絕。
但裴獗一直不解釋什麽,我行我素。
於是很多的聲音,都往馮蘊的耳朵裡灌。
“長史之職,在於規勸大王,匡正過失……王妃,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天寒地凍,拖不死鄴城朝廷,說不定把我們自己拖死了……”
馮蘊沉默。
思忖了好久,才慢慢放下茶盞。
“好,我去找大王說。
”
之前馮蘊是讚同裴獗的,眼看日子一天比一天冷,她也覺得……不能再拖下去了。
馮蘊系上氅子,帶著兩個仆女頂著大營的寒風往中軍帳去……
尚未趕到,就見裴獗帶著左右侍衛,急匆匆地出來,神色冷肅,步履從容。
“稟大王……”
馮蘊上前拱手一揖,正要開口,就被裴獗打斷。
“不必說了。
南營點將,準備出征。
”
馮蘊大喜過望。
“大王?
”
她頓住,穩了穩心神,才又小聲相問:“你等的機會,來了嗎?
”
裴獗微微牽唇,朝她重重點頭。
“蘊娘隨我同去南營。
”
馮蘊唇角微彎,雙手抱拳,“屬下領命。
”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