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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六十三章 吞字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4677 2024-04-30 15:06

  有那麽一個瞬間,王坤的腦海是一片空白。

  他不是沒見過風浪的人物,一生至此算得上跌宕起伏。

  也不是沒同真正的絕世天驕交鋒——在太虛閣也曾與鬥昭對刀!

  但你他媽的,你把李龍川殺了?

  李龍川也能殺嗎?

  那他媽是你們齊國的頂級名門,天下一等世族,護國殿中有香火,復國功臣之家!

  那是齊國的臉面!

  這樣的人物,先動手要殺老子,老子猶豫半天,殺心數起,刀都抵在脖頸,都強行收了回來,沒敢真個把他殺了!

  你你你田安平,你是個什麽品種的雜種,過來就是一刀,腦袋都斬掉了,這樣的肆無忌憚!

  直到田安平說出那句“你們挑起了戰爭”,王坤才猛然警醒。
李龍川身份如何,能不能宰殺,已經不是重點。
這一刀之後,形勢已經不同。

  對於臥榻之側還敢啟釁的景國人,齊國絕不能忍。

  這時候他才發現,田安平手中那柄刀是如此的眼熟……

  而自己鞘中已無刀!

  “好狗賊!
”王坤高聲怒罵:“豪傑不死於無名,李龍川這樣的英雄人物,豈能死於隱刃!
我都沒下這個手——你下了?

  他嘴裡在道德製高點上怒罵,身形卻在浮光飛影裡疾退。
他不僅自己退,也發出暗令,命全軍分散逃跑。

  田安平擺明了要借李龍川的頭顱發作,一桶臟水明晃晃地潑在了自己腦門上。
恰恰選在了這個超脫已死,天機混淆的時刻。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今天的事情必須要傳出去。
不然生得窩囊,死得憋屈,傾長河之水,也不能洗清!

  但他的身形驟然定住。

  環身的遁術無由潰散了。

  他根本沒有察覺田安平用的什麽手段,就已經不由自主禁定在半空。
保持著疾退的姿態,驚駭地睜大眼睛。

  那些張口的痛罵,竟然顯成實質。

  “好”、“狗”、“賊”……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說出去的話,竟然變成了一個個由聲紋所構成的字,就那麽懸浮在空中。

  而他無法自控地張開了嘴巴,眼睜睜看著那一個個方正的字符,飛回自己的嘴裡,一個接一個,砸進自己的喉嚨!

  “唔!

  他的牙齒被砸碎了,舌頭被切割,嘴裡都是鮮血。
他發出痛苦的悶哼,而那悶哼聲也變成具體的武器,剖開喉道,刺穿臟腑!

  他拚命地調動靈識,想要召發秘法,多多少少表現出一點反抗、展現景國人的精神——然而意識一霎就晦沉,沉入永淵!

  沒有機會了……

  這個在星月原戰場上失敗,豪賭天下城又失敗的景國年輕天驕,算不得絕頂的人物,卻也能稱得上“堅韌”。
極頑強地抓到了第三次證明自己的機會,卻橫死在海上。

  鬼面魚海域明明早已經放晴,現在卻顯得這樣晦暗。

  那些勇敢拔刀的景國戰士,都是鬥厄軍裡出來的悍卒,各以小隊結成沖鋒陣型,如魚競渡,此起彼伏地向田安平沖鋒。

  這一時,紛落如雨!

  他們完全無法理解田安平的力量,不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死,更不存在逃脫的可能。

  連慘叫聲都沒有。

  隻有落水的聲音,撲通撲通。

  早先中古天路崩潰時灑落的金輝,仿佛遍及東海每一處,也沒有忽略這荒僻的角落。

  但鬼面魚海域好像從未被照亮。

  似乎永遠死寂,長久幽森。

  正在構築中的景軍營地,在一瞬間被拔盡了力量,紛紛崩潰。

  龜殼上的法陣失去主持,停止了運轉。
巨龜的空殼跌落下來,砸在海面。
發出格外清晰的巨響。

  如送夢中人。

  田安平靜靜地看著這場墜落,他將手中握著的染血長刀,橫在身前,沒什麽波瀾地看了兩眼,而便松開五指,任由這柄出自景國承天府、由王坤所配的名刀,也加入墜海的隊列。

  成為其中一聲“撲通”。

  人與刀,都是死物,沒什麽不同。

  這時他松開五指的手,是虛張在空中,他就這麽輕輕地往前一探,裂開了虛空。
他合攏五指,從虛空中拔回,自那微不可察的虛空罅隙裡,抓出了一縷纖細的遊魂!

  這縷魂魄猶在掙紮扭曲,卻是幻出了李龍川的面容。

  田安平突然出現,突然拔刀,突兀到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而他驚覺一瞬。
在生死一線的關頭,動用燭微神通,藏住一魂在極其隱秘的虛空罅隙,一點動靜都沒敢有。

  可即便如此,仍然被田安平發現,並且揪出。

  在這個人面前,似乎一切反抗都徒勞,一切手段都無用。

  石門李氏,世代將門。
史書一頁頁都翻遍,戰爭史即是天下史。

  李龍川自負兵略,尤其清醒。

  在田安平拔刀的那一瞬間,他就已經想明白,田安平打算做什麽。
他也承認,若不去考慮為將者的榮譽、為人者的道德,且拋開自己這個被獻首之人的感受……這算上一步好棋。
可以最快奠定東海形勢。

  故在此刻也終是知曉,死亡已不可避免。

  沒有咒罵,沒有談判,更不會有求饒。

  李龍川的殘魂隻是閉上眼睛。

  在心裡默默地道:姐姐可以封侯了……

  李鳳堯是大搖大擺闖進家族祠堂,親手在家譜上把美玉之“瑤”,改成了聖王之“堯”的女子。
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決心,更不是什麽你好我也好的綿軟性子。

  他李龍川雖然自小被姐姐揍到大,有“畏姐如虎”之美名,本心卻也驕傲得很。
有些事情可以讓,有些事情不能讓。
李鳳堯也不會允許他“讓”。

  可以說關乎石門李氏摧城侯的世襲爵位,往後必有一爭。

  隻是他們姐弟倆從小感情就好,這一天才一拖再拖。
且一直是以一種良性的方式在競爭。

  有東萊祁氏故事在先,李老太君早早地就敲過警鐘,要他們把握分寸。
他們自己也都非常克制。

  但自古至今的道理都是如此——每個人走到一定的位置,都不能隻代表自己。

  李鳳堯在冰凰島經營了那麽久,跟著她去苦寒之地的那些人,難道是天生喜歡吃苦?
還不是想求一個前程!
他們把李鳳堯捧起來了,李鳳堯能夠不管他們嗎?

  單就他自己,這幾年在迷界征戰,也有了一批忠心耿耿的部下,這些人難道不需要榮華?
難道不想往前走?
有多少人為自己擋過刀,為自己出生入死,自己難道可以不在意?

  他對於那一天一直很恐懼。
不恐懼競爭本身,恐懼自己和姐姐之前的血緣親情,在競爭中變質。

  歷史已經一再地重演過。
人總是會被權力、被地位,異化成不同於最初的樣子。

  這下好了,至少這種事情是不必再考慮……

  若此時還能提弓,他定要為自己殺上一場。

  若此時手上有琴,他也可為此心高歌。

  李龍川死於今日,誠為憾事,未見得盡為悲也!

  “李鳳堯?
她確實是有能力的,擔得起‘摧城侯’。
”田安平饒有興緻地道:“你死前的想法倒是別緻,跟我殺過的所有人都不同。
很有些……怎麽說?
灑脫?

  田安平竟然能聽到自己的心聲?

  李龍川此刻雖為殘魂,亦不免驚念。
他強行定住心思,不讓自己去想任何問題,避免洩露石門李氏的隱秘,叫田安平有所針對。

  田安平頗為無趣地看著他:“你的魂魄完全沒有波動了,這跟死了有什麽區別?

  所有無趣的事物,都不應該存世。

  如果說田安平也會有“殺心”這種東西,這就是他的“殺心”。

  李龍川定心如鐵,不思一念,隻專注於自己要說的每一個字,慢慢地道:“李龍川今日之死,是你他日之劫。
我的朋友,會殺了你。

  “你哪個朋友?
”田安平問。

  晏撫也好,重玄勝也罷,無論領軍作戰還是捉對廝殺,他都不相信他們能夠殺死自己。

  哪怕是摧城侯李正言,東華學士李正書,也不會例外。

  無非是利用政治手段,借朝局來逼迫。

  但這一次,他可不會留下什麽證據。

  甚至於這件事情,永遠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具體真相。
最多隻有猜疑,流動在這片名為“鬼面魚”的海!

  這時候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名字。

  想到那時候在七星樓秘境摘魁的少年。

  想到當初那個第一次來即城,奉旨帶走柳嘯,卻隻敢面對著自己,一步步退走的人……

  伐夏之戰第一功,打破歷史記錄的天下第一真麽?

  那確實是李龍川的好友。
“謂以臨淄之賊“嘛。

  田安平靜靜地想了會兒,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容。
孩童一般地笑著:“我不信。

  五指一緊,徹底合攏。
掌中殘魂作飛煙。

  世人皆知他田安平被禁封了十年,不知那十年裡,他不曾虛度的光陰。

  李龍川死得很乾凈,半點真靈都不剩。

  也不獨是他。

  整個鬼面魚海域,都非常的“乾凈”,連一條活魚都沒有。

  田安平並不在意乾不乾凈,也沒有什麽特別喜歡的事情,但他習慣安靜。

  這個世界應該為他的習慣讓路。

  他沒有在此處停留,而是徑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取出一個海螺狀的傳音法器,毫無波瀾地說道:“王坤殺了李龍川,我正好路過,便殺了王坤。
你擬個報告,送予決明島。

  他不是一個情緒激烈的人,也沒有表演的習慣。

  有些事情,就應該讓更擅長的人來做。

  也不聽海螺深處的回應,隨手捏碎了,一步千裡,瞬念便遠。

  田常是在霸角島收到的命令,彼時他正在主持島上的重建工作——

  霸角島在不久前突遭襲擊,島上田氏高層被屠戮過半,其中包括正在島上巡察的的神臨家老田煥文。
後來不知因為什麽,襲擊者突然撤走。
襲擊者十分謹慎,沒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線索,所有見過他們的人,全都被殺死。

  唯獨是從島上死者的分布,以及近似的死狀,可以判斷出,襲擊者共有兩人。

  這是大澤田氏的巨大損失,他當然傷心欲絕,茶飯不思。
又恨極欲狂,恨不得立刻把兇手挫骨揚灰。

  但怎麽說呢……逝者已矣,生者還要繼續生活。

  田煥文死了,他所承擔的那些責任,田常當仁不讓,要一肩擔之。

  重建霸角島,即是擔責的過程,順便接掌一些權力,也是為了工作方便。
大帥默許就足夠,而其他人,無論是否理解,都應當理解。

  但是安平公子的命令傳來後,眼下最重要的任務,便不再是霸角島重建。

  安平公子話傳得簡單,信息卻很重要,一刻都耽誤不得。

  他第一時間召集島上的田氏私軍,並急召崇駕島軍隊——

  “景國王坤,於中古天路橫跨之時,借霸下血裔之力,強擒李龍川……為洩私恨,虐殺之!
景國人意在東海,欺我太甚!
這是景國對我們齊國的宣戰!
我已通過傳訊法陣,向祁帥報知此事,篤侯也很快會知道。
你們即刻做好戰鬥準備!

  海上的風,穿過霸角島,掠過孤兀的樹梢。

  田常似乎嗅到海風之中,有肅殺的味道。
滄海的戰爭雖然結束,但近海的風雨似乎將來。
在驟然緊張的軍事氣氛裡,他又召來一個心腹:“田和。
你領一隊人,速去鬼面魚海域,為李公子斂屍。
不可叫魚蟲咬了。

  田和已經超過五十歲了,修為是外樓巔峰,這個年紀還沒有神臨,希望已經很渺茫,因為差不多再過幾年,氣血就要開始衰退了。
但非常好用,交代給他的事情,沒有不妥當的。
有機會的話,田常還是願意費心尋一些資源,幫他維持氣血巔峰。

  安平公子既然說景國的王坤殺了李龍川,那麽李龍川的屍體,一定能夠反應這個真相。
田和此去,絕不能做什麽多餘的手腳,田和也一定聽得懂自己的命令。

  有時候田常會覺得,田和之於自己,就如自己之於田安平,是需要體現價值也的確體現了價值的存在。
但自己還很年輕,很有天賦,也很有野心,而田和年紀已經很大了,又是木訥沉悶的性格……

  看著“喏”了一聲,便立即帶人離去的田和的背影,田常略有恍惚。

  他是非常堅定的人。

  隻有極少數的時候,站在人生岔路,不知作何選擇。

  令他恍惚的,當然不是田和的背影,而是有別於安平公子的另一個人。

  他對那個人和對安平公子,懷著不同的恐懼。

  安平公子是把自己的嫡親兄長都嚇瘋的人物,他的名字總是伴隨著恐怖。

  而那人……永遠地讓他感到不可戰勝。

  跟了安平公子這麽多年,他直覺感到李龍川的死可能並不簡單——盡管這直覺並無任何支撐。

  放眼整個齊國,誰敢拿摧城侯的嫡子做文章啊?

  這點直覺上的不妥,是否要傳訊呢?
畢竟李龍川和那個人,有著非同一般的交情。

  “取弩,駕舟,整軍浮海!
咱們給那些景國佬一點顏色看看!
”田常眼中充血,振臂高呼:“叫他們知曉,這東海是誰家後院!

  最後他什麽多餘的事情也沒有做。

  田安平將萬仙宮從光聲交匯的縫隙裡,硬生生拔回來的那一幕,一次次出現在他的腦海裡。

  他感到這次命令,藏著一次危險的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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