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2章 以道行武
武安侯與華英宮主交好的事情,朝野皆知,倒也沒有什麽好遮掩的,那是微末之時就建立起來的交情。
華英宮薑望已不是第一次來。
不過深夜到訪,卻的的確確是第一次。
相較於長生宮的大氣明朗,華英宮的建築風格,是相對更威嚴、更見英雄之氣的。
常以兵戈為飾,掛甲胄長弓,幾乎不見什麽花草。
要種就種樹,能夠製槍、能夠做弓、能夠為房屋棟梁的樹。
昂然如衛兵拱立。
跟著銀發老嫗行走在華英宮裡,一個個侍衛、侍女都很有軍人氣質,說話做事一絲不苟,行起禮來也很闆正。
這位常年跟在薑無憂身邊的老嫗,倒是不知名字,隻知道薑無憂有時會叫她“申婆”。
很像是在叫“神婆”。
雖已見過很多次了,薑望與她亦是沒什麽交流,是個性子較冷的老人。
見面的地方在演武場。
華英宮的演武場,可以說是這座宮殿裡最見用心的建築。
隔音、藏息、聚元各類陣紋,都是名家手筆。
其餘地磚之類的材料自是更不必說。
甚至於演武場邊的兵器架上,刀槍棍棒斧鉞各類兵器,全都不是凡品。
整個演武場的規模,也遠不是一般府內的演武場那般狹小,是真正可以容納四五百人的軍隊訓練的。
行至演武場。
其時明月高懸,泛寒星數點。
乾乾淨淨的夏夜,就這樣鋪開在鱗次櫛比的宮殿上空。
偌大的演武場上,有一人獨舞。
長發束成馬尾,在空中如鞭梢炸開,劃過有力且優美的弧線。
她穿了皮甲,但皮甲並不能掩去她健美的身形。
爆炸性的力量,在皮甲下起伏。
她有一雙渾圓有力的腿,交錯著,在大地上踩出一聲聲的悶響。
手裡握持一杆巨大得有些誇張的畫戟,翻轉騰躍如龍遊。
她的速度並不快,並不急於完成每一招每一式,正如她一路走到今天來的樣子。
但是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極其有力。
哪怕隻是一轉步,一踏足,也仿佛是將全身的力量都調動了起來。
她竭盡全力地去行走,去追逐,去戰鬥。
空氣是被撞開的,夜風是被轟散的。
打碎了一地的月光,淩亂散落在她身上。
薑望看著她的動作,感覺她身體裡有一條龍,正在咆哮騰轉。
那並不是幻覺。
而是切實的力量意象。
薑無憂完全開發了脊柱大龍的力量,以人身大龍,帶動四肢百骸,引發地裂天崩。
這是一條不同於正統修行、也不同於武道的路。
她的道脈騰龍從來沒有脫離通天海,那所謂龍咆,正是海嘯!
當她終於收住戟勢,恍惚間整個天地都有一刹那的靜止。
隨手一甩,畫戟便在空中連翻而遠。
適才如神龍嘯傲的方天鬼神戟,頃刻便已斂去了所有的靈性,被申婆悄無聲息地收起。
申婆往後一步,便帶著這杆方天鬼神戟,消失在了夜色裡。
華英宮主回過頭來,她的健康的小麥色膚色,很有陽光的感覺。
她的額上有著微汗,這使得她更有一種真實的性感。
她看向薑望,並不說別的話,隻是隨手一招,從場邊的兵器架上,招來一柄長劍。
“良夜如此,豈可輕負?
”她如是說道:“請武安侯指點一下本宮的劍術。
”
薑無憂現在的修為是內府。
兩年前薑望出海救竹碧瓊、劍掃釣海樓內府弟子的時候,薑無憂就是內府境。
三年前薑望剛來齊國、尚未推開天地門的時候,薑無憂也是內府境。
如今薑望已經成就神臨,且是神臨境中強者,薑無憂還是內府境。
當然不是因為她天資平庸,更不是因為她不夠努力。
而是因為……她在獨自開辟一條新的修行道路。
當今之世,武道尚未走通。
當世的武道第一人王驁,遲遲不能走出絕巔那一步。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隻是時間的問題。
武道二十六重天之前的路,已經被打開,那是無數天才修士為之奮發的結果。
籠罩在武道二十七重天的濃雲,也已經被驅散許多,那重雲之後的宮闕輪廓,已經被捕捉……
人們完全可以相信,它終會打通一條從超凡之始,到超凡絕巔的路。
真正為現世人族,開辟新的道路。
不是王驁,也有別人。
一旦完成這樣的偉業,僅僅是為人族開新路的功德之力,就很有可能將那位武道第一人,推至更高層次,踏足絕巔之上。
很多驚才絕豔的修士,轉投武道,也不無以此衝擊絕巔之上的想法。
畢竟絕巔之上太難求。
強如六大霸主國的天子,也未能超脫絕巔。
楚地三千年來最風流的凰唯真,籌謀了九百多年,也直到如今,才看到一些可能。
但開辟新路的危險,也非是常人所能想象。
在濃雲重霧裡攀登,永遠不知道前方是什麽,永遠不知道路在哪裡,永遠不知道自己是對還是錯——驗證錯誤的方式,就是死亡。
自武道誕生至今,在漫長的歷史中,不是隻有王驁一個人,走過了武道二十四重天,可以比肩正統修行路的洞真境界。
也不是隻有王驁一個人,已經開始接近真君。
可那些曾經煊赫一時的人物,最後都消失在了雲霧裡。
誠然王驁已經走到了有史以來,武道最高的位置,近乎無限地靠近了武道二十七重天,靠近真君境界。
但誰也說不準,他會不會在下一步就失足,從那看不到盡頭的修行絕峰墜落。
往前一步,到底是踏上了絕巔,還是踩進了深淵,在那一步踏出之前,誰也不能斷定。
歷史上無數驚豔人物的探索,就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和鮮血,書寫四個字——此路難行!
此路難行,千古以來人未絕。
總有先行之偉人,總有後繼之來者。
人族就是這樣,從黑暗的時代裡走出來。
而薑無憂所走的這條道武之路,雖是對兩條修行道路的雜糅統合,不能算是完全的革新,但這條路目前隻有她一人在走,她的艱難,並不輸給任何二十四重天之後的武道修士。
此時此刻她執劍在手,正面迎戰劍術通神的武安侯。
坦然自信,大氣英武。
月色下的華英宮演武場,霎時間就被劍光所照耀,如似兩輪明月並起。
薑望自然是把修為壓製在內府層次。
可天下誰人不知,大齊武安侯在內府層次創造的戰績,超越古今。
以一敵四,在生死搏殺中,擊敗了四個擁有恐怖殺伐神通的人魔。
誠然戰鬥是瞬息萬變、擁有無限可能的事情,薑望彼時是在紙面實力遠遠不如的情況下,以斷肢殘軀的慘重代價,才完成生死一線的搏殺。
不是碾壓局,不能代表絕對的統治力。
歷史上有資格挑戰這一實績的內府修士,一定也存在。
但誰也都必須承認,內府境的薑望,確然擔得起青史第一的名號。
無論多麽偉大的存在,若要在內府境的時候,面對那樣的一個薑望,都必須擁有被擊殺的覺悟。
而今日,薑望壓製了修為,在內府境層次可以做到的表現,是完全超越想象的!
當然,哪怕強行封住金軀玉髓,這也並不被視為真正的內府。
但恐怖的地方在於……
面對這樣的薑望,薑無憂仍然有一戰之力!
薑無憂的劍、勢、意,完全混同一體,她幾乎把內府層次的力量運用到了極限,沒有一絲一毫的浪費。
把修為壓製在內府層次後,薑望當然不會留手。
他足夠尊重薑無憂,所以他向薑無憂展現了在內府層次絕對可稱完美的劍術。
而薑無憂那貫徹了力與美的身姿,在月下飛舞。
把三尺青鋒,描繪成了一種藝術。
她轉眸,似龍行九天。
她輕喝,如鳳鳴梧桐。
她擡劍好像挑起了山河萬裡,她縱劍是撞來了黎庶蒼生!
偉大和渺小都在一念間。
她有時是帝女有情,有時是王者無心。
她的眉,她的眼,至尊至貴。
她的劍,她的人……
劍起一似驚鴻舞,月色夜色兩不如!
倉啷啷!
薑無憂倏地把劍甩開了,手上一招,握住一柄長刀。
整個人像一張大弓已拉滿,弦一動,蹂身撲上前來——
“我有一刀,請君展眉!
”
刀光撕碎了夜色,無預兆地闖進薑望的視野中。
她的劍術已是超卓,她的刀術竟也不弱分毫。
僅以刀術論,歷數薑望在內府層次交戰過的所有對手,隻是比秦至臻稍有不如。
薑望凝神以對,便以一支長相思,將這雪潑般的刀光盡數壓下。
長夜未肯盡,金鐵時作鳴。
薑無憂連換七套絕頂刀術,或肅殺或淩厲或毒辣,演盡風格種種,都不能攻破薑望的劍圍。
於是回刀入架,手上一拉,已抖出一杆紅纓長槍!
紅纓在手,似已奔赴沙場。
千軍萬馬,在那夜色裡湧動。
兩手一錯,便是一抖一點,寒星炸開,難以計量的槍芒鋪滿了夜空,瞬起千聲嘯、萬聲鳴。
這一槍鳳棲梧。
再一槍百鳥朝鳳!
“好槍術!
”
薑望由衷讚歎,隨手一橫,便是名士潦倒,起劍一挑,則化年少輕狂。
他盡情地將自己的劍術揮灑開來,把百鳥剝了個乾淨,將孤鳳斬回梧桐。
而漫天槍影消失的同時,薑無憂雙手握持大斧,從天而降,似神女開山!
此真世間少見!
華英宮主的一身武藝施展開來,刀槍棍棒,斧鉞鉤叉,十八般兵器,竟無不如意,均是超卓之選。
薑望隻以劍術應,見了個琳琅滿目,眼花繚亂。
見得心中歡喜!
以他今時今日的修為,同內府境的薑無憂切磋,竟還能有所收獲。
無怪乎竟有“世間男兒恐羞見”之語。
無怪乎能夠開道武之先河!
那兵器架上的兵器,一樣樣試過,薑無憂拿到什麽便施展什麽。
演至興起,牽動風雲。
她愈戰氣象愈磅礴,如龍行鳳舞。
而後又逐漸斂卻了,似靜水流深。
如此精彩的對決,可惜無人欣賞。
如此精彩的對決,又何須有人欣賞!
當薑無憂最後將一對鐵鐧送回兵器架時,周身已是半點氣勢都無,氣機混同,合於天地間。
她在朗月疏星下,立住了一種自我和自由。
薑望收劍入鞘,真心實意地道:“恭喜宮主!
”
他意識到,薑無憂的道武之路已經走通。
頓開多年塵鎖,擊破苦隘險關。
薑無憂亦是一笑:“多謝武安侯陪我走這一段。
”
“我不過恰逢其會,卻能見證歷史。
”薑望感慨道:“何其幸也!
”
“說見證歷史,未免言之過早。
”薑無憂道:“路算是走通了一半。
至少真人之前,已無阻隔。
”
說著,她一聲輕歎。
薑望當然知道她的未言之言。
道武之路,至少在現階段,推演到洞真境之後,就已經無路可走。
因為她的路是雜糅兩家,可武道之路,那些武夫自己都沒走通。
武道一日不出真君,給不出前路,薑無憂的道武之路就一日沒有再進的可能。
“說起來我一直好奇一件事……”薑望說道:“以宮主的天資才情,無論是走正統修行路,還是走武道,現在都可以走得非常遠了。
為什麽要自開道武,選擇一條這麽艱難的路呢?
”
薑無憂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叫無憂嗎?
”
薑望搖頭。
薑無憂道:“我出生的那一天,剛好是在第一次齊夏戰爭,父皇陣斬夏襄帝,大破夏軍。
聽到我出生的消息,他非常高興,說‘我無憂矣!
’所以就給我取名叫無憂。
”
她並沒有回答,可是她已經回答了。
她的名字,承載著齊天子美好的願景。
她要讓她的父皇,真個“無憂”。
所以她要走一條,能夠讓她通往“最強”的路!
她生於元鳳二十四年,現在已是元鳳五十七年,她已經三十三歲。
放眼整個天下,三十未成神臨,算不得絕頂天驕。
而她空有絕頂天資,卻三十三歲還在內府徘徊。
這就是她為這條艱難道路,所付出的代價。
甚至於,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這些代價還遠不足夠。
但這份勇氣,這份心氣,這種魄力,世間幾人能有?
薑望慨聲道:“我亦羞見宮主!
”
薑無憂哈哈一笑:“夜深了,武安侯請回吧。
今日興盡,孤就不留你喝酒了。
”
薑望亦笑:“待我持節歸來,再與殿下對飲。
”
他轉身大步往外走。
而在他的身後,屬於薑無憂的氣勢勃然而發,愈來愈強大,愈來愈磅礴。
洞夜幕,耀臨淄。
她的聲音響徹華英宮——
“本宮今成神臨,為武安侯壯行。
此去出使草原,當為齊天驕,勝天下天驕!
”
感謝書友“南瀾”成為本書盟主!
是為赤心巡天第338盟!
感謝書友“你家少爺姓李麽”成為本書盟主!
是為赤心巡天第339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