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5章 人心是一片海(為大盟我愛琪琪888加更,55)
薑望認真地看著雷佔乾。
此時他站在那裡,弓著身、披著發,臉上的表情,很是苦澀。
“你確實知道林有邪的事情?
”薑望問。
“最近鹿霜郡來了好幾撥人,那些青牌捕頭,裡裡外外篩了好幾遍。
我當然不會一無所知。
”雷佔乾解釋道:“今天看到博望侯夫人,我就知道,兩位侯爺一定是為林捕頭的事情而來……”
他非常無奈地道:“但我確實也不知道,林捕頭到底出了什麽事情,又在哪裡。
”
“雷兄,你是一個聰明人。
”重玄勝慢吞吞地說道:“但這番話我聽著確實不太明白,你不妨坐下來,慢慢解釋。
”
雷佔乾又半坐下來,謹慎地說道:“我見到博望侯夫人,是在五月一日。
後來聽說林捕頭也是在那一天失蹤,而且就在那片林子……再加上都城巡檢府查了這麽些天都沒有查出結果,我想,武安侯肯定會登門的。
”
重玄勝並不說話,隻用眼神告訴他,繼續。
雷佔乾道:“博望侯夫人當時去的那片老林子,叫做野人林,鹿霜很少有人會去那裡。
不過野人林是秋藍菇的主產地,所以我們雷家每年都會派人去幾趟……哦,秋藍菇是釀造鹿鳴酒的原材料之一。
”
“鹿鳴酒是很珍貴,所以秋藍菇也價值不菲……”重玄勝問道:“但應該也輪不著伱親自去采摘?
”
“當然,這些事情,往常我從來不過問的。
”雷佔乾道:“主要是那段時間,野人林裡出現了懨魑,我們雷家好幾隊采菇人,都在山林裡失蹤了……”
他有些苦澀地道:“實不相瞞,自十一皇子出事後,雷家的供奉走了大半。
鹿鳴酒又是我們雷家還能掌握的獨門生意,現在幾乎是家族的支柱產業了……我隻好親自走一趟。
”
“那天在野人林裡遇到博望侯夫人,我也很意外。
但想著不會有什麽交集,也就什麽話也沒說地離開了。
”
齊之《異獸志》有雲:“不老泉有惡巨人,名曰懨魑。
八臂猿面,黑身長毛,三趾有蹼。
怒則大笑如人聲,口吞日色,食骨而明。
人見之,懨懨欲死。
不老泉是神話之地,且不去說,這懨魑是有明確記載的相當兇惡的異獸。
重玄勝聽罷,隻是道:“說起來我倒是不知,你們鹿霜郡野人林這地方,為何叫野人林呢?
今時今日,難道還有野人藏匿其中?
”
雷佔乾很端正地回答道:“很早以前,這裡是瘴癘之地,蟲媒猖獗。
確實有一些人,為逃避戰亂,躲進老林中,繁衍數代下來,幾如野人。
大齊幾經征伐,形成今日之疆域,也囊括此地。
今天子登基之初,於內政就專有‘治惡地’一項,樓……七賊曾於此地除瘴,以大法力破天地之惡,才叫這片老林成了今天的樣子,無有傷人之惡。
但野人林這個名字,卻是一直延續下來。
”
所謂‘七賊’,在齊國往往指代的是樓蘭公。
當年齊天子親伐樓蘭公,列數罪狀有七,斥為七惡之賊。
後來人們提及樓蘭公,很少直言,皆以此指代。
重玄勝聽罷,又道:“懨魑這等異獸,可是非常罕見。
我都隻在書上見到過,不意想還能夠在野人林出現。
”
“侯爺說的是,我也很是費解,但想想野人林廣闊深老,除了七賊,也沒誰真正了解過。
有些怪奇,也非是不可能……”雷佔乾道:“那頭懨魑我已殺了,因為稀罕,屍體也帶回來了。
現在仍在地庫裡保存,博望侯可要看一眼?
”
這大概隻是個客套話。
但重玄勝直接起身:“那就有勞了。
”
雷佔乾怔了一下,便道:“幾位請隨我來。
”
一行人於是又隨著雷佔乾轉場。
作為鹿霜郡首屈一指的大族,雷氏祖宅佔地極廣,且是依山傍水,風景獨好。
雷佔乾所言的“地庫”,建在一處荷葉連碧的水塘之下,入口則在水塘旁邊嶙峋的假山中。
“因為藏酒的關系,我們雷家建了很多地庫。
這一處地庫是祖上傳下來的,現在獨屬於我。
裡面貯存了一些年份特殊的酒,也有很多我個人的藏品,包括懨魑的屍體……”行走在甬道中,雷佔乾一邊帶路,一邊解說:“地下的氣溫很低,是特意用法陣控制的……”
地庫穹頂每過大約三丈,便嵌有一顆明輝珠,光線並不甚亮,使得整個地庫恆定於一種近似於黃昏的狀態裡。
大約是雷氏貯酒的講究。
地庫兩側打磨得十分光滑,但是在牆壁上高出地面兩尺的地方,會有一個個長方形的、乾淨清爽的石洞,並不會太深,間隔著一定的距離,似掛畫一般排開。
而一甕甕老酒,就擺在其中。
乍眼看去,如觀神龕。
這些酒甕外表也都十分光滑,幾如銅鏡一般、可映人影,顯然是有專人清潔的。
行走在這種很有些年頭的地庫裡,看著那一甕甕如神像般被供奉的酒,也幾乎是從另一個角度旁觀鹿霜雷氏的歷史。
一個最早從事釀酒的小作坊,是如何一步步成長起來,成為帝國大族,到最後族女嫁入深宮,貴妃誕下皇子,流淌著雷氏血液的大齊皇裔,一度坐望龍椅……
這個家族是有希望成長為帝國頂級名門,與國同榮的!
到後來雷貴妃身死,到後來長生宮宮門緊鎖。
雷氏一夜之間,由盛而衰,也似這貯藏著老酒的地庫一般,慢慢沁出寒意來。
觀雷氏,亦是觀齊國。
如雷氏這般的世家大族,正是如今這強盛帝國的根基之一。
前日之平民,昨日之名門。
今日之雷氏,又是他日之誰家?
十四哪怕是成了博望侯夫人,卸了重甲,在外人面前仍是不怎麽說話的。
薑望在進入地庫之後,也是很少講話,把問題都交給重玄勝。
因為重玄勝肯定會問得更關鍵,更有針對性。
他隻是用他的一雙眼睛,用他的一雙耳朵,細細觀察。
在一間專門鑿出來的石室裡。
他們看到了懨魑。
這頭懨魑的屍體,被展開了釘在十字木樁上,
高有一丈餘,筋骨強健。
通體是黑乎乎的,隻有嘴裡外凸出來的獠牙森白。
左邊獠牙已是斷了半截,隻有右邊仍算完好。
體外長毛焦卷,亂糟糟的十分難看。
又有許多未經遮掩的傷口,猙獰醜陋。
但它卻是非常乾淨的,沒有半點髒汙,內髒也被掏空。
遍身連一丁點異味都沒有,顯然是經過了特殊的處理,可以長久的保存。
“這頭懨魑瞧著不弱。
”重玄勝打量著道。
“按照《異獸志》的記載,它在懨魑裡應該尚未成熟,所以並沒有達到很強的狀態。
現在隻相當於內府境修士的戰力。
”雷佔乾解說道:“我倒還能應付。
”
“有這一頭懨魑在,會不會還有一窩?
”重玄勝問。
“這我倒是不清楚。
”雷佔乾道:“但書上說它性喜獨行。
”
重玄勝道:“它既然是還沒有成熟的小獸,附近應該還有母獸存在才是……”
“這個《異獸志》上沒有記載。
”雷佔乾顯然被問住了:“懨魑是多大開始獨行,博望侯知道麽?
”
重玄勝隻道:“我的認知也全來自於《異獸志》,這還是第一次見著本尊。
”
在重玄勝與雷佔乾對話的過程中,薑望已經默默地開始了觀察。
自那本無名之書上學得的驗屍技巧,於今日便可稍作應用。
他重點觀察了這頭懨魑的傷口,也分析了它的毛發、肉質。
林氏家傳的專業手法,他雖是學得不精,第一次應用,但也獲知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比如這頭懨魑具體的死亡時間,的確是在三個月之前,與雷佔乾的說法對得上。
它也的確是死於雷法。
單從這具懨魑屍體所反應出來的雷佔乾的力量,其實能夠說明,這段時間雷佔乾仍是精進了許多的。
雖然精神有些衰頹,但修為並沒有落下。
尤其是懨魑心口處的那一抹銳意……
“雷兄,算起來咱們也交過很多次手了。
”薑望忽地開口道:“你好像一直都是空手對敵,可有什麽擅長的兵刃麽?
”
“擅長倒是談不上。
”雷佔乾眸光一黯,低聲回道:“殿下以前教我練過一套刀術。
我不太喜歡,沒怎麽精研。
他走以後,我才撿起來……”
薑望輕歎一聲,沒有再說話。
“一直隻在書中得見,隻能腦海觀想模樣。
”重玄勝仍是看著眼前的懨魑,讚歎道:“雷兄今天是讓我長了見識了,不虛此行呐。
”
雷佔乾很快就收拾了自己的心情,恭維地道:“能被兩位侯爺看這一眼,那它就沒有白白現身,也不枉我親入野人林,與它廝殺一場。
”
重玄勝笑了笑,又左右看了兩眼,讚道:“這地庫建得真是不錯,匠心獨運。
所謂‘管中窺豹、可見一斑’,以此觀之,也難怪鹿霜美酒能夠天下聞名。
”
“得侯爺這聲讚,幸何如之?
”雷佔乾始終保持謙卑的姿態:“回頭我在這裡選兩甕最好的酒出來,親自送到兩位侯爺府上去……隻望兩位莫要嫌棄才是。
”
“不必如此客氣!
”重玄勝臉上掛笑,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倒像是本侯貪你的酒。
”
雷佔乾緩聲道:“酒再好,也需要有識味的人品。
不然牛嚼牡丹,豈不讓人心碎?
我雷氏釀酒為生,三年釀造,十年窖藏,賣與有錢人,贈與知味者。
”
“好一個‘賣與有錢人,贈與知味者!
’天下之酒壚詞狀,莫有如此!
”重玄勝讚不絕口:“雷兄能夠說出這句話,十一皇子當無慮矣!
”
這話無非是說高價賣給有錢人,無價贈與當權者,隻是稍作美化。
內裡剝開來看也並不算稀奇,談不上什麽金玉良言。
但若不是真正對世情有所洞察,絕說不出這樣的話。
至少以前的雷佔乾,是無法有這樣的體悟的。
“昔日天府秘境外,俊才雲集,我亦旁知,與長生宮門客有過討論。
彼時兩位一為遠來稚客,一為無勢貴子,雷佔乾生無慧眼,未識璞玉。
唯獨殿下說,重玄之胖公子,平日山水不顯,今朝登台,必有風采,邀客遠來,亦絕非俗輩……”
雷佔乾語帶感慨:“但誰能知,今日皆國侯?
”
又道:“我當以兩位侯爺為榜樣。
”
“言重了,雷兄。
”重玄勝拍了拍他,然後道:“好了,好了。
藏酒也看過了,懨魑也看過了,咱們且上去吧。
”
雷佔乾落後半個身位:“我讓人拿出秘藏好酒,再備些野味,侯爺不妨在此用過晚宴……”
“晚宴就不必。
”重玄勝擺了擺手,臉上的表情又歸於嚴肅:“不過雷兄,我們兄弟這次過來,還真是有事相求。
”
“您隻管講,我能夠做些什麽?
”
“今年四月到六月,整個鹿霜郡境內,發生過的所有異於尋常的事情,你一概幫我找出來,整理成冊。
我明天會派人到府來拿。
時間很緊張,有問題嗎?
”重玄勝邊走邊道。
雷佔乾果斷應道:“沒問題!
”
重玄勝又道:“另外我要你們雷家關於野人林的所有記載。
當然,這份情報不白拿。
按巡檢府甲等情報的規格來付帳。
”
“野人林除了秋藍菇,也沒有什麽重要的珍材。
這些資料沒什麽稀罕的,我讓人整理好,到時候一並給您就是。
侯爺談及錢財,未免有些生分了。
”
“誒,以後合作的機會還很多,要做長久的生意,就不能要一方白白付出。
”重玄勝態度親和:“這事你聽我的。
”
雷佔乾的眼中驟然生出一抹驚喜:“好,我聽侯爺的!
”
說話間一行人已是走出了甬道。
重玄勝停下腳步:“今天就到這裡吧,雷兄不必再送。
我們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還要去一趟野人林,還得再去一趟郡守府。
”
雷佔乾也知他們有急事在身,便隻立在原地,於蕭瑟秋風中拱手:“兩位侯爺顧念友人之心,日月可鑒。
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林捕頭也一定能夠化險為夷……”
……
……
博望侯和武安侯的車駕,可謂是來去匆匆。
但帶給雷氏的忐忑,卻忽然變成了驚喜。
時至今日,還有什麽比博望侯提出的長久合作更能振奮雷家?
武安侯是帝國新貴,重玄家是頂級名門,若真能與他們攀上關系,雷家可以說衰勢立止,未來或有可期。
雷佔乾把重玄勝的兩個要求提出來,雷家上下即刻便行動起來。
雷宗賢更是恨不得親自拿著鞭子,去督促族人,把博望侯要的情報全部整理完備。
而薑望和重玄勝這邊,馬車已經轔轔遠去。
依舊是青磚掌鞭。
車廂裡依然隻有三個人。
重玄勝靠在車廂上,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似是在養神。
嘴裡卻忽然問道:“雷佔乾的刀法很強?
”
薑望答道:“算是不錯了,幾乎可以追得上那位冬寂軍正將朝宇當初在大師之禮的層次。
說明這段時間,他也沒有虛度。
”
“大概吧。
”重玄勝說著,又問道:“今天再遇到雷佔乾,你是什麽感受?
我是指……你怎麽評價他。
”
“十一皇子的離去,對他而言是人生的巨大挫折,但也未嘗不是他自修羽翼的開始。
隻是,以前的那個雷佔乾不會再有了。
”薑望有些唏噓地道:“我想起來第一次跟他對上,的確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強大的壓迫感,我險些因為他提前突破內府……”
“那樣的話,你就無法在內府境擊敗王夷吾了。
”重玄勝很平靜地接了一句,又歎道:“雷佔乾此人,又一個故事書裡的角色,歷大變而將有大成啊。
”
“你會覺得雷佔乾有問題嗎?
”薑望問。
重玄勝道:“截止到目前,他為人所見的所有嫌疑都洗清了。
”
“還有不為人所見的嫌疑嗎?
”
“那也難說得緊。
鹿霜郡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若說林有邪從未離開鹿霜郡,當地有資格涉及、有能力把事情做得那麽乾淨的,也就那麽幾家。
雷家當然是鹿霜郡最有影響力的家族,像周家、嚴家,以前也都輝煌過。
現任鹿霜郡郡守駱正川,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薑望沉默了片刻,問道:“所以我們現在去野人林,是為什麽?
你已經有線索了?
”
重玄勝隻道:“巡檢府已經在野人林搜查過好幾輪,你也親自去了一趟,現在我又要去一趟……你會怎麽想?
”
薑望問:“我怎麽想?
”
“你上一個問題是什麽?
”重玄勝問。
薑望大概明白了,想了想,又道:“所以,你想打草驚蛇?
”
重玄勝並不回答這個問題,轉道:“林有邪的失蹤,我越來越相信是一場意外。
因為所有既定的社會關系和過往線索,都不足以導向她失蹤的結果。
沒有人想對付她,沒人有必要對付她。
而在所有的案件裡,意外案件是最難查出真相的。
因為說不定隻是哪個過路的強者,隨手將她擄去……諸如此般,要怎麽查?
當然在咱們齊國,沒有那麽多肆無忌憚的事情發生。
本地的強者都有千絲萬縷的顧慮,過路的強者都需要報備,沒幾個人有那麽大的膽子,也沒幾個人能夠把痕跡處理得那麽乾淨。
我更傾向於,她也許是撞破了什麽事情……”
“她能夠撞破什麽事情?
”薑望問。
重玄勝緩聲道:“這個國家雖然強大,雖然蒸蒸日上。
但是在平靜的水面之下,仍然藏著許多暗湧。
任何一道暗湧,都足夠掀翻幾條大船,也足能吞沒太多人。
比如當年戰敗了卻死不見屍的樓蘭公,比如一度掀起風浪的平等國,比如覆滅多年的枯榮院,比如你已經知曉的雷貴妃案……”
薑望非常明白,以林有邪較真的性格,的確是有可能撞上那些她無法應對的麻煩的。
想了想,他又問道:“她在鹿霜郡失蹤,最有可能涉及到哪件事?
”
“你不要著急。
”重玄勝寬聲道:“正確答案的範圍已經越來越小,我有預感,這次我們或許會觸碰到一條大魚……”
重玄勝說不要著急。
但是薑望怎麽可能不著急?
他根本不在意什麽大魚不大魚,他在意的是朋友的安危。
雖則重玄勝一再強調,說林有邪失蹤不等於死去。
但他拿鮑伯昭的事情來做對比,本身就是一種傾向。
還有什麽能夠比死亡讓一個人消失得更乾淨?
從五月一日到今天,林有邪已經失蹤了三個多月!
在絕大多數失蹤案件裡,這個失蹤時間,基本已經可以等同於不幸的結果。
但無論心中如何焦躁,他也隻能強行讓自己平靜下來。
讓自己在尋找林有邪的過程中,提供的是助力,而不是打擾。
馬車在夜色中,停在了幽靜的野人林外。
間或有幾聲鳥鳴,讓空山更空,遠霧更遠。
薑望三人連同青磚一起,在這個幽深的夜裡,深入了野人林中。
踩著枯枝敗葉,一路沙沙作響,一直走到了那天他和十四分別的地方。
環顧四周,與白天的時候沒有什麽不同。
“現在需要做什麽?
”薑望問。
重玄勝反問:“跟林有邪分別的那一天,你在做什麽?
”
薑望沉默了一下,語氣複雜地道:“修煉。
”
林有邪失蹤了三個多月,才被發現失蹤。
因為林有邪在齊國,隻剩他這一個朋友。
可是在林有邪失蹤的那天,他們也什麽有意義的話都沒有說。
他隻是在修煉。
重玄勝看了看他,亦隻道:“那你繼續。
”
許是為了掩蓋某種不安的情緒,薑望又問道:“鹿霜郡郡守府那邊,咱們什麽時候過去?
”
“我什麽時候說我要過去?
”
“在雷家你說的。
”
十四這時候取出重劍,隨手砍倒了一顆樹。
也不做別的事情,隻默默收了劍,很淑女地在樹乾上坐下。
“那隻是隨口一說。
”重玄勝一屁股坐在十四旁邊,從容地道:“鹿霜郡郡守府,我當然要查,也當然不能親自去查。
在我們去雷家之前,就已經派影衛前去調查了,很快就會有結果。
我們隻要在這裡等就行。
雷家、周家、嚴家、郡守府、巡檢府,它們所有的情報我都在找。
隻是說雷佔乾那天也在野人林,我們才去雷家拜訪而已。
等這些情報全部交匯到一起,你想要的答案就會浮出水面。
”
迎著薑望焦切的眼神,重玄勝寬聲道:“等情報,等意外,等變化,等到什麽都可以。
你且放心,給我三天時間,我一定把真相拿給你。
”
薑望於是不再說話。
他仰頭看了一眼葉隙間的星光,仍是飛身坐上了分別時的那根橫枝。
閉上眼睛,繼續修習起念塵來。
在這個格外寂寞的夜晚。
青磚不時地會離開,回來的時候,手裡都會有一大疊最新收集到的情報。
在十四的陪伴下,重玄勝慢條斯理地翻看著,在千頭萬緒中,尋找線索。
而薑望獨坐橫枝,孤影垂落。
始終修行,始終沉默。
一念之間,百轉千回。
人在每一個瞬息,都有千萬個念頭生而又滅。
對念頭的開發當然新奇,但歸根結底,對它的應用,也要統合於神魂體系之中。
當初薑望清洗身上的念塵印記,就是直接以強橫的神魂力量自我衝刷,把林有邪那脆弱的分念掃蕩乾淨。
他如今的修為,比之當初的林況,絕對不會差,而靈識的強度猶有過之。
因此在念塵之術的修煉上,可謂進度極快。
人心是一片海,千意萬念是其中遊魚。
五官皆是心海之窗,所見所聽即所感。
當你看見一物,聽見一聲,嗅著一味,心海之中遊魚相競而躍,漣漪千萬點!
其中最為強壯的一些魚,才能躍出心海,進入主意識層面,為常人所捕捉。
由此生出喜、怒、哀、懼、愛、惡、欲……七情六欲。
心海並不平靜,即使是在無知無覺、無聽無感之時,也有暗湧激流,河漢相競。
那水中之“魚”,亦在生滅不休,繁衍無止。
對絕大部分修行者來說,太多的念頭,往往都隻是對平靜心海的“打擾”,是所謂“雜念”。
很多修行流派,都把剪除雜念作為修行第一功,斬除雜念的方法更是層出不窮。
如勤苦書院崔一更,以勤苦之念為大魚,鯨吞四海,吞滅一切雜緒。
一心一意一劍,故而銳不可當。
如薑望自己,磨心礪志,道意堅定,從來不為雜念所擾。
任爾東西南北風,吾自行遙路。
後來摘下赤心神通,更是一經發動,便鎮壓一切異志他念,使心海千萬裡無波瀾。
林況與人不同。
他便從心海中這些不斷生而又滅的雜念入手,勤修念頭,系為心塵。
可謂天才之舉。
人生出雜念容易,要想在浩瀚無垠的心海中,精準捕捉那些未能躍出海面、又足堪任用的“念魚”,卻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而且這些雜念非常脆弱,心海中一次波瀾,碾滅的“念魚”可能要以千萬計。
常規的神魂之力一旦落下,可能就會在心海之中引起海嘯。
關於如何挑選合適的念頭,如何捕捉,如何幫助它成長,如何修煉……這些在念塵之術裡,都有詳細的記載。
林況早已打通前路。
後人因循舊跡,總是容易許多。
薑望以赤心神通為總鎮,稍一放松,頓有千念競相躍出。
一時間胡思亂想,情緒激蕩。
擔憂!
焦慮!
恐懼!
憤怒!
其中最激烈的幾個念頭,相互碰撞。
怒火道術恰到好處地激發,那顆名為憤怒的念頭驟然膨脹,瞬間超出其它。
以靈識結成特殊的“心網”悄然落下,精準將之捕捉!
念塵之術所記載的方法,就是要先捕捉一顆最為強壯的念頭,去修成主念。
這是一個相當細緻的工作,需要在許多念頭中做選擇,最後的決選,亦需要長時間的觀察。
薑望跳過了那些步驟,直接以怒火催化強念。
然後以心網將這顆念頭懸垂於心海之上。
再依照林況研究出來的秘法,用靈識之力構建特殊的環節,進行無微不至的溫養……
這是一個近似於“孵化”的過程。
直到某一刻,如晶體一般的念頭倏然“破殼”,念識如鳥高飛,伸羽橫翅,翺翔心海上空。
每個人對念頭的修煉都不同,在具體的表現上各有殊異。
薑望所修成的念頭,恰是心雀形象。
以此為主念,再捕捉其它“念魚”為分念。
魚化為鳥,於是心海生瀾。
薑望心念一動,一縷分念便系在了重玄勝身上。
這種感受非常奇妙。
他若是不去想,便什麽都不存在。
但隻要稍一回念,頃刻便知自己的念頭落在何處,隨時可以收回,也隨時可以循蹤前往。
在這整個過程中,重玄勝根本毫無所覺!
念塵之術的持續時間,在於念頭分出去之後能夠獨立存活多久,念頭越是“強壯”,就能夠越長久地提供反饋。
薑望已然修出“心雀”,念塵之術已算有成。
且這隻心雀靈動活潑,生機勃勃。
冥冥中不知為何,這時候忽而生出一種悸動來。
他依然平靜地盤坐橫枝,但已將這枚主念放出,去認真地感應四周。
這裡是他和林有邪最後見面的地方。
無形無質隻為自己所感受的“心雀”,飛出心海,飛出身外,在這深夜幽暗的林間往遠處疾飛。
偶有月光和星光穿透葉隙,也是幽慘慘的十分稀疏,並不能夠作為陪伴。
心雀在此世疾飛,遵循的卻是獨屬於心海世界的規則。
薑望在感受。
感受那個揮了揮手,獨自走遠的女子。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感受那個頭戴青色方巾的朋友,放棄過往一切、離開故國故鄉的心情。
有所感應……
心雀真個有所感應,隱約捕捉到了某種同類的痕跡!
林有邪留下了線索!
薑望驟然生出一種喜悅來,穩定情緒,讓心雀繼續飛行。
循著那冥冥之中微弱的感應,心雀筆直貫穿林間,最後落在一顆平平無奇的老樹前。
這裡與薑望所盤坐的林間空地,直線距離不到三千丈。
這顆老樹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任是什麽神通瞳術,也看不出蹊蹺。
但是在心雀的感知裡,那顆老樹上,有一隻小黑貓。
小小的,冷冷的,蜷在樹杈那裡……
那是林有邪的主念。
是的,林有邪果然留下了線索,但是她留在這裡的是主念,而不是分念。
這本身即是一個殘忍的答案。
三個多月的時間過去,這隻小黑貓已經非常虛弱了,隨時都會破滅消亡。
作為一顆內府境修士的主念,它根本經不起太大的風雨。
但它仍然孤獨地停駐在那裡。
在等一個,不知道會不會來的人。
距此不到三千丈的橫枝上盤坐的薑望,雙眸微閉。
於這顆老樹前振翅的心雀,遲疑地靠近那隻黑貓。
小小的念頭貓咪,已經似虛似幻,即使是在念頭的世界裡,它也並不清晰。
唯獨黑貓的那雙眼睛,就那麽清亮地看過來,仿佛看到了人心底。
這雙眼睛仿佛在問——
不知道那個人,什麽時候會翻開那本無名的書呢?
薑望心中,生出一種酸澀的心情。
而後那隻小黑貓輕輕一躍,碎在了心雀的眼眸裡。
他於是看到——
他看到了道歷三九二一年五月一日,林有邪眼中所留下的最後畫面。
他看到了一隻手,一隻蒼白沒有血色的手,以平靜而不可抗拒的姿態,從頭頂上方按下來,把這個世界……按成了永恆的黑色!
昨晚加了班,今天七點就起來了,寫到現在。
本章八千多字,四更擡走琪琪大盟。
因為我把明天中午的更新也一起交了,所以明天的更新時間要挪到晚上八點。
大家見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