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3章 吾不求
薑望現在有什麽一定不能讓人知曉的秘密嗎?
好像也沒有。
歧途不輕出,見者必死——離齊時為了示誠齊天子,已經暴露。
至少齊天子和重玄遵都知道了。
地獄無門卞城王的身份——有惡名但無惡行。
最多就是遊家滅門案……大不了站出來指證遊缺未死,平等國孫寅仍在,這事不是扯不清。
他殺了趙玄陽——靖天六友本來也這麽認為,隻是缺乏證據。
牧國的神冕大祭司,是否有必要為景國的靖天六友提供證據呢?
血傀真魔宋婉溪的存在——那是莊承乾的手筆,且一直在萬界荒墓活動。
若被鏡世台掌握,有可能做成通魔的鐵證。
但在那之前,他完全可以交出魔傀,任三刑宮驗證。
在殺死莊高羨之後,他是擔山之人卸重負,久鬱之人斬塊壘,世間無處不可去。
可以說已經沒有什麽事情能夠影響到他,得享真自由!
但就算事無不可對人言,他也不願意做一個毫無隱私的人。
世上沒有任何人願意永遠地失去隱私!
塗扈這門神通的恐怖之處,正在於此。
總有光照不及,總有人心隱秘。
所謂“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塗扈盡知也!
薑望一直到今天,在塗扈直言相告後,方能窺見塗扈真正的強大之處。
名為【天知】的這門神通,乍看起來好像並不如何強大,本身不具備任何殺傷性。
但在塗扈這種向以“博聞強識”聞名的強者手中,用恐怖都不足以形容。
它是厚積薄發類的神通。
這麽多年積累下來,憑借【天知】,塗扈知曉多少人心隱秘?
知曉多少世界真相?
他還擁有廣聞鍾!
憑此鍾廣聞天下,求道於外。
掌握【天知】神通、又手握廣聞鍾的塗扈,知人心又知世,恐怕是現世最靠近“全知”二字的存在。
在“凡有水流處皆知也”的臯皆死後,更是如此。
也唯有這般強大的塗扈,才能輕松算計幻魔君,才能輕松掌控蒼圖神教。
讓在漫長歲月裡一直沐浴蒼圖神光的草原,竟於萬教合流的過程裡,沒有一點波瀾發生。
這樣的塗扈,放在敏合廟真是再合適不過。
相較於穹廬山上的蒼圖神殿,敏合廟才是他的根本!
無怪乎登頂之後仍不放手。
塗扈的道路和臯皆的道路是否有衝突?
臯皆之死,是否有益於塗扈的超脫?
薑望心中有太多的問題。
而他現在隻能問一個問題,然後就要給塗扈一個暫不知要回答什麽的答案。
可以拒絕交換答案嗎?
薑望心裡想的是這個問題。
但看著塗扈的微笑,他非常明確,若是真正這麽問了,這個就是他的問題。
於事無補的問題。
這一刻他心念萬轉,想了又想。
最後問道:“【天知】神通所要求的這個答案,是必須真實,還是必須正確?
”
塗扈笑了。
他發現他對這個年輕人的判斷仍然精準,薑望的確具備非凡的靈性,薑望把握了問題的關鍵。
如果答案必須是真實的——人有時候會欺騙自己,自以為真實。
如果答案必須是正確的——人會有錯誤的認知,自以為正確。
至於如何欺騙自己,如何讓自己產生錯誤的認知,那就存在太多種可能。
面對【天知】,薑望要問的,不是超過他自身隱秘價值的問題,而是對抗【天知】的辦法!
真是一個勇敢的年輕人啊。
塗扈笑著給予回答:“【天知】所求的答案,必須是你所知的真實。
”
薑望沒有說話。
他在等塗扈的問題。
他在思考,如何在聽到不願回答的問題之後,第一時間完成對自己的欺騙……或者在聽到問題之前就要先做到?
塗扈看著他,平靜地問道:“你已經很靠近那一步,靠近洞世之真,有很大的機會超越李一,打破修行世界的歷史記錄……為什麽沒有繼續往那個方向走?
”
薑望愣了一下:“就隻是這個問題?
”
塗扈笑道:“這個還不夠嗎?
我們不是敵人,我不打算叫你難堪,也不準備發掘你內心的隱秘。
”
在殺死莊高羨,最後一個神通也開花之後,薑望的確看到、並且清晰地把握到了洞真的路。
對現在這個一身輕松的他來說,洞真的路很簡單。
無非是沿著身成三界的路,繼續往前走。
甚至於,“身成三界”本身,即可視為對洞真境界的預演。
三界擬真,而後三界成真。
但……
他平靜地看著塗扈,回答道:“小真也。
吾不求。
”
簡簡單單六個字,真如真言有萬鈞!
楓林城外面對半夏的問題,他說他從來沒有把李一當成目標,那不是狂言。
也並非對李一不尊重。
倘若隻以修行的速度而論,在成就洞真這一步上,他幾乎是確定性地可以超越李一。
可那樣的洞真,有什麽意義?
那樣的洞真或許並不值得李一出劍!
在修行的歷史上勒碑為念,或者是無上的榮耀,但他早已做到過。
洞真境界或許是很多修行者一生求不得的終極目標,但豈是他薑望的終點?
廣闊天地,大好人生,有無限可為!
他遇到過那麽多驚才絕豔的人物,見過了那麽多璀璨絕倫的風景,又豈會固步自封,豈甘於做一個普普通通的“薑真人”?
當世真人絕不普通,但他薑望若隻得一個真人,那就太普通!
就如當初他對齊天子所說,他要求洞真無敵!
莊高羨雖死,此心猶熾!
這麽多年的奮苦修行,對強大的追逐早已刻進他的骨子裡。
他求洞真無敵,是為了殺死莊高羨,但不僅僅是為了殺莊高羨。
在莊高羨死後,洗掉仇恨的眼睛,清楚看到自己想要變得更強的心。
在很小的時候,在同齡人都還在玩泥巴的時候,他就向往禦劍青冥……他總是想要看到更遠的風景。
所以此刻面對塗扈的問題,他回答得如此堅定。
在答案出口之後,他沒有感受到任何異樣。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說了心底最真實的答案,所以感受不到神通的影響。
又或者已經被神通影響了?
倘若有意說謊,會發生什麽?
又或者……【天知】神通真的存在嗎?
薑望心中雜念萬般。
與塗扈越是接觸,越是不懂他。
站在廣聞鍾前的這位神冕布道大祭司,好生神秘!
不同於薑望的七想八想,塗扈從始至終都很平靜。
就連薑望說小真他不求,塗扈也隻是微微一笑,好像並不意外。
在某一個時刻,薑望心中會生出這樣的想法——他或許什麽都知道,隻是帶著答案問問題。
“我很期待你洞真的那一天。
”塗扈說道:“我會繼續關注你的。
我很想看看你堅決要走的,是一條怎樣的路。
”
薑望道:“或許大祭司更應該期待我衍道的那一天。
現在的您,對我來說太神秘了。
”
廣聞耶斜毋殿讓人不安,這種好像徹底被看穿的感覺,讓人非常不自在。
他已暗下決心,不至衍道,絕不再來。
考慮到類似於這次被呼延敬玄拎來的情況,這份決心還要加個補充——至少是絕不主動再來。
“我以為我在你面前是和藹可親的形象呢。
”塗扈微笑著道:“很少有人能在我這裡免費得到回答,而你從第一次見到我,就問了很多問題,我也回答了你很多。
”
薑望的確是有逮著強者就瘋狂求教的習慣,當初剛開始跟青雨寫信,他也是逮著機會就問修行的問題,後來才轉為互相討論,再轉學為教。
如重玄勝如李龍川如許象乾,哪個沒被他纏著問過?
被司玉安拎著去禍水的時候,他還順便請教了一下劍法呢。
也不管司玉安怎麽橫眉豎眼。
這是他第一次因為這種習慣而不安。
這個世界太危險了,不是什麽名字都能宣之於口,也不是什麽人都能請教!
“所以代價是什麽呢?
”他問。
塗扈笑道:“朋友無須代價。
”
“那我還有一個問題。
”薑望道:“如【天知】這樣的神通,難道不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嗎?
這樣才有助於您隱秘地提升知見,在人們未曾戒備的情況下完成修行積累。
大祭司為何會告訴我呢?
”
塗扈緩聲道:“隱瞞著更好……以前是這樣。
以後不是了。
也不用了。
”
“此話怎講?
”
“你會知道答案的。
”塗扈笑了笑:“很快就會。
”
薑望審慎地道:“但願那個答案是風平浪靜地漂到我面前。
”
塗扈的眼神饒有深意:“看來你吃過很多次虧了。
”
薑望笑著道:“我啊,是踩著陷坑一路跑過來的。
”
塗扈略略地沉默了一會,道:“跟你說個消息吧。
”
“什麽消息?
”
“太虛會盟,想必你是知道的?
”
薑望點了點頭。
塗扈道:“太虛會盟最後的結果已經確定。
虛淵之和太虛派其他門人的情況,就不用我來告訴你了。
太虛幻境不日就將重新開放。
“我要告訴你的是——太虛閣也將作為一個絕對中立的洞天,正式開放。
“但這個開放,是有限制的。
它並不面對所有人。
“為促進人道洪流的發展,為更好地使用太虛幻境。
經太虛會盟商討,將為太虛幻境設立一個絕對中立的巡察組織,負責巡察太虛幻境內外一切違反太虛鐵則的事情。
“這個組織就以太虛閣為名,以太虛閣為根據地。
“太虛閣的成員,即為太虛巡察使,暫定九額。
“這九個名額將完全開放,將在全天下展開甄選。
”
薑望認真地聽著,一言不發。
太虛閣意味著什麽,太虛閣員意味著什麽,他當然很清楚。
他不清楚的是——塗扈為什麽跟他說這些?
塗扈繼續道:“太虛閣員的修為,要求是真人。
”
明白了!
“太虛幻境面向未來,太虛閣也更傾向於年輕的真人……你有機會爭這個名額。
”塗扈說道:“關於太虛閣的具體架構,關於如何確保太虛幻境的絕對公正,種種細節,還有很長時間的商討。
你還有時間,但是要盡快了。
”
薑望略想了想:“絕對公平,絕對公正,說起來是很輕松的。
但太虛閣如何能夠保證這一點?
”
塗扈道:“更具體的細節還有待商榷,權責之分諸方還需要拉扯,我們現在隻是討論出來一個大概框架。
但關於你的疑問,我可以告訴你——
“加入太虛閣的成員,在任期之內,要宣誓脫離一切組織,此後作為完全中立的存在。
“九名真人的戰力,是太虛閣踐行權責的第一重保證。
“太虛閣本身作為洞天之寶,也將交予太虛閣員掌控,此為第二重保證。
“對於太虛閣員任期內的一切行為,太虛道主將予監督,也將予以支持,此為第三重保證。
”
太虛會盟裡,諸方的誠意的確是能看到幾分了。
無論桌底下的手段如何,至少在桌面上,與盟諸方的確是在“天下大公”的基礎上,在人道洪流健康奔湧的前提下,拿出這樣一個方案。
畢竟人道大昌,是所有人族的共同利益,共同追求。
薑望道:“天下如此廣闊,強者不知凡幾。
您覺得我有機會?
”
塗扈看著他:“我怎麽覺得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怎麽覺得?
”
薑望於是笑了。
笑得溫和,從容,自信。
“我已經知道答案。
”塗扈平靜地收尾:“今天的談話該結束了。
我很有收獲,希望你也是。
”
塗扈的風格,和薑望見識過的所有布局者都不同。
聊天已經結束了,他仍然不知道塗扈想要做什麽。
難道僅僅隻是滿足一下好奇心,結一個善緣?
塗扈好像從不費力。
但總能波瀾不驚地得到他想要的結果。
薑望心念一轉,便道:“我來一趟敏合廟不容易——”
塗扈打斷道:“呼延敬玄請你好像沒費什麽力。
”
薑望咧著嘴,強行把自己的話茬接了下去:“大祭司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呢?
”
塗扈又一次笑了,他突然發現自己今天笑了很多次。
這實在是一個有趣的人。
“你想讓我幫什麽忙?
”
“一個很小的忙,對您這樣的大人物來說,不費吹灰之力。
”薑望討好地笑道:“您可不可以請雲雲殿下來一趟敏合廟?
燒香也好,拜神也好,討論教務也好,隨便找個理由。
我有個朋友,跟雲雲殿下有點誤會,想要當面解釋。
”
塗扈深深地看著他,給了一個無情的微笑:“雲雲殿下可是很記仇的,我愛莫能助。
”
薑望唉聲歎氣,失望的情緒溢於言表。
塗扈隻是微笑。
薑望於是拱手道:“那您幫我另一個忙——您這樣的人物,總不至於拒絕我兩次吧?
”
塗扈並不能被綁架,仍是微笑:“那要看是什麽忙。
”
薑望收去了所有情緒,認真地道:“請您讓呼延真人來追殺我,隨便安個什麽罪名都可以。
”
塗扈的眉頭才皺起,便又聽得他補充:“但不能真殺。
您得全程看著。
”
塗扈眉頭展開,嘴角浮出笑容:“你是不是也太不見外——”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薑望已經往外走,同時輕輕豎起他的食指,隨意地搖了一下。
好似神佛搖槌,聲聞牽動。
鐺!
塗扈身側,廣聞鍾響!
聲傳萬裡草原,其曰——
薑望至草原,可求一敗耶!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