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這個位置,本來是應該做什麽的?
”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
國師,就是把傳道、授業、解惑的對象,從個人變成國家。
再簡單點說——你要教點真本事給國人。
”
“那不成。
不成。
我師父說了,真經不可輕傳,我的經書誰都不能教。
就算是你,也得剃頭點戒疤,燒香禮佛好多年。
我才能考慮一點點。
”
“哈!
就算是我!
意思是我還比較特殊咯?
小和尚——知道你做不來,所以孤不讓你做國師的本來工作,你守在旁邊聽孤講廢話就行了。
”
“這個事情本來是不是也有人乾?
”
“當然咯。
”
“本來乾這個事情的人,應該是什麽?
”
“太監吧。
不要緊張——太監跟和尚是一個意思。
”
“好吧!
”
天光垂落走廊中心,照得不似往時陰翳。
它好像也明白,說話的人在牢裡,不會坐太久了。
而那絮絮叨叨的聲音,慢慢啞於暗室,又逃出天窗。
純白之舟,飛在高空。
但逃出人們視線的捕捉,也在人們的聽覺之外。
故而哪怕它如此高速地掠過長空,路過蕓蕓眾生,億萬人的生活,亦不曾為人所知。
風是馴服的,如絲縷飄浮在舟緣。
立在這見聞之線交織成的小舟上,波瀾不驚,如履平地。
雲海是令人安心的故鄉。
葉青雨裙袂飄飄,好似雲絮一縷:“姬景祿跟你有什麽牽扯嗎?
”
“純粹論道而已。
”薑望笑了笑:“為什麽這麽問?
”
葉青雨將一縷長發捋到耳後:“我的意思是,那位萬古人間最豪傑,正在謀求證道……如果你們之間有什麽牽扯,要不要再等等?
畢竟人多力量大!
”
薑望眼皮一跳:“什麽時候的事情,我怎不知?
”
這位淩霄閣主,身上隱秘也太多?
那邊把仙都拿出來耀武揚威,這邊又要悄悄證道。
老驥伏櫪,沒完沒了!
不愧是能跟青崖書院院長交朋友的。
薑安安在一旁咕噥道:“他不讓說——說誰給你洩露這個消息,誰就不是淩霄閣的人。
要被革除出宗哩!
”
“呵,這麽嚴厲!
”薑望瞪著妹妹:“所以你就真的瞞著我?
”
薑安安理直氣壯:“我可是淩霄閣主關門弟子!
我與宗門同榮辱,共存亡。
淩霄榮譽,高於一切!
”
薑望瞧著薑安安悄悄指著的簪子,情知這會說的話,某些人都能聽見。
便道:“安安啊,葉閣主一世英雄,對你掏心掏肺,對我也照顧有加,你顧著他的心情,是理所應當的。
我很能理解!
他這樣的豪傑,早該登上絕巔,我真為他高興啊!
”
又對葉青雨道:“放心,我與姬景祿什麽牽扯都沒有。
他還得謝謝我呢!
”
說話間,純白之舟已翻山越嶺,一霎萬重。
當那些追不上飛舟的景物,重新歸於視野中,所見卻是一片豐沃平原,天風谷,十二樓,滿天星——
原來已經到了整個現世,距離星穹最近的地方。
“呀!
”薑安安聲音裡有幾分歡喜:“怎的來了星月原?
”
她是極喜歡白玉京氛圍的。
這裡的人也可愛,個個可愛。
“哈!
東家!
”白玉瑕走出酒樓大門,興沖沖地往天上打了個招呼:“您真是稀客啊,許久未見了!
”
“褚麼呢?
”薑望沒空跟掌櫃的閑話,眸光一躍,已經化為實質性的‘索’,倏然穿入樓中。
輕松一繞,便將正在抄錄劍典、以字意體劍意的褚麼捆住,帶出樓外。
薑望是他的師父,他也算是學成百家。
白玉京酒樓裡乾活的,哪個都教過他幾手。
驟遇意外,也很是掙紮了幾種方式——可惜都未成功。
“何方賊子,敢來星月原鬧事,可知我師——師父!
”褚麼把手裡的劍一收,湊過來就抱大腿,兩眼淚汪汪:“您可是許久未見徒兒了!
”
薑望擡腳將他攔在身外,一臉嫌棄:“看你多懈怠,就算擋不住見聞線,好歹多跑幾步啊,一點都沒學到為師的身法!
”
褚麼心想,我可是一念間七次折身啊。
可是不敢強嘴。
薑真人正欲撥舟而走。
白玉瑕又喊了一聲。
“要去哪裡啊?
”此君把劍掛在腰帶上,一臉的躍躍欲試:“帶我一個唄。
”
薑望略想了想,也不廢話,喊一聲:“玉嬋,登舟來!
”
倏然一道倩影掠出,連玉嬋負雙劍、穿雲霄,一個瀟灑的折身,穩穩當當落在舟身。
很是利落地打一圈招呼:“葉姑娘!
安安!
小灰!
”
白掌櫃倒也不需東家再開口,已經瀟灑一撩袍角,坐在了船沿。
“白掌櫃!
”薑望隨口道:“青雨現在自己在開客棧,已經有十三國連鎖。
我常見她對帳,十分辛苦,有空你們交流一下——她的帳就沒有你的帳看起來簡單。
”
白玉瑕身形一晃,就準備又跳下去。
葉青雨捂嘴笑道:“我們可沒法交流。
酒樓和客棧是不一樣的,沒什麽可比性。
就這帳本工夫,我可也是半路出家。
就自己勉強看得懂罷了!
”
“哪裡哪裡。
”白玉瑕坐穩了:“葉姑娘冰雪聰明,術道通才,雲國更是天下通商,傳代的生意。
我才是半路出家的帳房呢,酒樓叫別人管帳不放心,我這才勉為其難。
”
薑望不說什麽,眸光一轉,見聞之舟已掉頭,徑上高天去。
從星月原到景國,尚有不短的一段距離。
中域廣袤,曾經立國千計,各有香祠。
多年來累並累合,如今尚有百十國,皆為道屬。
也一掠而過。
人間的風景瞰於高穹,有時也隻剩一個掠影。
無怪乎越往高處,人性越難見。
天上人不見人間人,看不到凡人的悲喜,聽不到凡人的哭笑。
久而久之,看不見“人”。
見聞之舟的速度太快,中域壯麗風光不及細看,那無形的屏障卻已經被叩開。
飄渺雲霧卷如簾,清澗流泉似仙音。
薑安安立於純白之飛舟,腳邊伴著一條灰狗,眼中所見,是一片極目不見盡處的高崖,上不知何處為頂,左右不知何處有盡頭。
潤澤暖輝,流動靈光,分明是玉璧,哪裡見石色!
在那無盡石壁之前,有一條蜿蜒清溪。
清溪之岸,矗立白石一方。
白石之上,盤坐著一位錦衣男子,玉面貴顏,身姿挺拔。
手中握著一柄鐵扇,擡眼向這邊瞧來。
頃刻奪了山色。
他的眉峰才是山,他的眼睛才是月。
他隻是慢慢地擡起眼睛,就像是一座萬丈高峰,正拔地而起,轟轟隆隆。
在淩霄閣養得膽大的薑安安,驟見此般景色,此般宗師氣象,竟有些不知所措。
但耳中已聽得兄長溫篤的聲音,令她放松下來:“不要分心,抓緊時間,能看多少是多少。
”
薑真人要妹子看的,自然是無涯石刻。
無涯石壁上四十九部道藏經典,萬古以來,不斷更疊,始終代表著道學的巔峰。
姬景祿選擇在此處約鬥薑望,正體現了他要圓滿道途、登頂武道的意志。
如果說在武道這片土壤上,注定建木成林,他姬景祿便要代表道學,豎起最巔峰的一枝。
當然,這無涯石壁上的道藏,也會對橫劍於前、助他礪道的薑真人開放。
無論薑望需不需要,這都是他的誠意。
但他斷不曾想到,薑望居然帶了一船人!
這純白之舟上,連人帶狗,滿滿當當,個個求知若渴。
他的眼睛,本是充滿戰意地看過來,掃見這麽些人,不由得愣了一下。
“姬宗師。
”薑真人畢竟還是有一點點的不好意思:“我請這些親友來觀戰,一睹景國武道宗師的風姿,不知是否合適?
”
“有何不可!
”姬景祿笑了起來:“道法自然,天生地養,萬物可親。
道門的‘門’,從來不是匡天下,而是迎眾生!
諸請自便!
”
他順手一拂,將無涯石壁上的雲霧都拂盡。
那體現天地至理的刻字,便印入每個人眼中。
純白之舟上,薑安安、褚麼、葉青雨、白玉瑕、連玉嬋,各據一處,或坐或立,望著無涯石壁入了神。
就連蠢灰,也圓瞪著它的狗眼。
道藏有緣,看到什麽,就是什麽。
還有這見聞仙舟,為他們護道。
雖則這無涯石壁珍貴非常,多待一時是一時的好處,薑望卻也不刻意耽誤時間。
腳步一擡,便從見聞之舟上躍下,輕盈得像一隻飛鳥:“姬宗師,獼知本說天不許——想他畢竟妖屬,不近現世天人,且試我這一劍!
”
他欺天而來,假天之意,斬下一記“天不許”!
這是天道不許武道絕巔的一劍。
獼知本曾經召出來,卻被薑望自己按捺住。
在姬景祿已經準備完全的此刻,再引天道砥礪之。
可以視此為天劫,渡劫之後,脫胎換骨。
姬景祿如此敞亮,他也要拿出一點真東西才行。
這即是他所嘗試的欺天手段。
他現在真正在代表天道出戰,隻是錯過了武道沖擊絕巔的那個時間段。
這其實也是一種極危險的狀態——一方面他封印了天人狀態,隔絕了天道的影響。
另一方面他又響應天道召喚,借天道之力而用,欺天而行。
就相當於把天道力量栓在門外,既不讓進門,又不讓走遠。
也就是天道沒有具體的性格和意志,不然非得砸了這屋。
但這種嘗試若是能夠成功,薑望就可以用“欺天”的方式,借用天道力量,而不走進天道。
姬景祿坐在那方白石上,怔愣愣看著那垂落的劍鋒。
這姿態正如蔔廉求道。
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武夫,一根頭髮絲都能擔山。
他卻好像不堪重負,挺拔的坐姿逐漸佝僂。
薑望此時的眼神沒有半點情感,他的劍也沒有半分偏移。
令人毫不懷疑,他要代天道“斬逆”的決心。
一個好像在等死,一個好像要殺人。
就在長相思即將點落的時候——
姬景祿手中的鐵扇已打開,往高空一扇。
呼呼呼
咆哮而出的氣流,在空中匯湧。
竟然聚成一座氣流之山,轟鳴著往高穹去。
扇面又起霧,霧氣聚為雲,雲更湧成海。
雲海推山,山疊幾重。
在薑望和姬景祿之間,再沒有一絲空處。
所有的空間,都被姬景祿的武意填滿。
劍尖點落那畫中的雲山,像是點碎了一團墨,炸開了一團棉——
萬丈的高峰,萬頃的雲海,一瞬間全部碎開,竟風流雲散。
天不許!
但姬景祿已經走下那白石,站在清溪邊。
他不再擡頭看,而溪水有照影。
他右手執鐵扇,左手並指一挑,溪水中的照影如遊魚,在溯流的季節競相躍出。
有白石邊執扇的武者,天邊的流雲與碎風,不在畫中的見聞仙舟,舟上注視無涯石壁的人……
總之此般情景盡入武道畫意,又盡數跳到姬景祿的指尖,匯聚在一個直徑半指的光球中——指尖藏宇宙。
姬景祿並指的左手就此高舉,指尖光球恰恰好抵住長相思的劍尖!
就在長相思侵入指尖光球的同時,在薑望和他執劍的身外,驟然凝現一座倒懸之峰的虛影。
此峰以天穹為底,以長劍為巔。
倒懸於世,顛倒人間。
這個世界誕生一切,也可以毀滅一切。
它就是世界毀滅力量的凝聚,是“天不許”的真實體現!
這座倒懸峰的虛影一出,頃刻風不動,水不流,山澗寂然無靈光。
所有的一切都被鎮壓,被碾碎。
哢哢哢——
姬景祿先前所坐求道之白石都裂了!
萬古以來,多少道修於此靜坐,留下了多少道韻,竟不能當此餘波。
姬景祿卻笑了,他大笑:“好個‘天不許’!
”
任由那指尖光球被劍尖釘住,他右手一轉,打開的鐵扇一旋——
這一旋,像是轉動了某個機鈕。
常有小巧的簡單機關,扭緊機鈕後放開,在機鈕回旋的過程裡,機關就借此動能而運動。
姬景祿的鐵扇,在這一刻便有了這樣的體現。
時間、空間、元力,所有鐵扇觸及的一切,都被這柄鐵扇牽住了,隨之旋動。
這是一種異常顛倒的感覺,好像整個世界在他的掌控中翻轉。
他卻擡步而走,整個人垂過來與地面平行,竟踏著那倒懸之峰往上走!
“豈不聞——人不知!
”
“人不知”對抗“天不許”,實在是再妙不過。
姬景祿錦衣飄蕩,步步登天,他的力量也在登天的過程裡暴漲。
他在這對抗“天不許”的過程裡,感受到了王驁那打破一切阻隔成就武巔的過程,他面上已有登頂的喜悅。
這世上的確沒有人比天人薑望更適合砥礪武者之鋒了。
姬景祿心中有十二分的滿足,他就要踩著倒懸之峰成就武顛。
然而——
薑望隨手一震,便將自己和長相思,從那“天不許”的倒懸峰裡拔出。
反手一劍,整個世界都“暗”了!
這種暗,並不是天地無光,不是類似於“無光”神通的體現。
而是前途黯淡,命已絕途,看不到希望的“暗”!
“天不許”是天道的劍。
現在是他薑望的劍。
命運長河曾苦泅,一片漆黑看不見!
他此來,為砥鋒。
砥礪的是姬景祿,也是他自己。
他願意成就姬景祿,他也要爭勝。
既然姬景祿自比此戰是人皇見蔔廉,他就來展現命運長河的壯闊!
畢竟命運長河……是蔔廉的澡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