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廉也道:“正事要緊,敘舊稍後再說。
你怎麽說也是能獨當一面的人了,怎得還這般控制不住情緒?
也不怕被底下人看笑話。
”
守將激動得用手背抹掉鼻涕眼淚。
破涕為笑:“看笑話?
哪隻兔崽子敢看老子笑話?
誰看就打斷誰爪子,長記性。
”
晁廉不僅沒應和,反而皺眉勸說:“別動不動就打斷誰爪子,率兵作戰不是靠蠻力就能做到的。
雖說武將向來是用軍功服人,士兵跟隨將軍也是為了立功機會,但你不將士兵當人,總是威嚇他們,即便他們嘴上畏懼了,心裡也不會服氣,甚至會使絆子。
”
守將笑著應下,並無任何不悅。
盡管從年齡上來說,晁廉比他還小好幾歲,但武將的世界不是以年齡論資歷輩分。
當年子義公還在,晁廉救過自己兩次。
若是沒有晁廉,他墳頭草都換了不知多少輪。
晁廉提醒自己也是出於好意,他欣然接受:“也不是真的打斷,咳咳咳,就隨口一說。
”
晁廉道:“那更加不可。
”
容易喪失威嚴。
不管是過於暴戾兇狠還是跟武卒嘻嘻哈哈打成一片,都過猶不及,即便是大哥這樣的好脾氣也謹記著分寸。
守將認真想了想,點頭。
一側的方衍出聲打斷二人對話,守將也默契跳過話題,熱情將二人迎進城中。
晁廉也意識到自己這話有些越界,止住了嘴。
“主上這些年將上南治理得很好。
”
這是晁廉入城後最大的感慨。
上南郡治所跟印象中截然不同。
原先的城牆變成了二道內城,往外拓寬了近一半面積,新建的城牆雄厚高聳。
在保留原有布局基礎上,城內建築不斷修繕新建。
從建築規模也能大緻推測此地常住人口。
即便是戰時,城內也有不少人煙。
晁廉與大侄子他們家書聯絡的時候,偶爾會聽到一些關於上南郡的消息。
除了上南郡,周邊幾個曾經受過大哥庇護的地方都得到了善待。
這些也是促使他們兄弟歸心沈棠的主因之一。
沈幼梨從任何方面都無可挑剔,大哥走後,她便是這世上最像大哥的人。
追隨她,也是大哥願意看到的。
方衍面上的笑容噙著幾分追憶:“就是太久不回來了,有太多地方變得陌生。
這會兒若無人引路,我怕是連住哪裡都找不到。
”
兄弟二人並未在當年老宅落腳。
故地重遊還是等到擊退勁敵再說。
隻是——
“怎麽隻有這些人手?
”
晁廉正式接管上南郡的軍權,原先的守將把各處布防以及人手的冊子上交。
他隻是粗略看了幾眼,內心飛速得出幾個數字。
說著,將冊子遞給六哥方衍,方衍全程蹙眉。
這些人手相較於當年並不差多少。
但問題是上南郡人口多了啊,從治所擴張規模來看,增加的人丁相當可觀,相對應的守備力量也該增加。
方衍將冊子合上,悄聲放一側,用那雙漆黑眸子直直看著守將。
“怎麽回事?
”
這點兵力擱在平時沒什麽,一旦敵人率領不小規模的精銳來偷襲,上南郡未必能守得住。
意識到這點,方衍一掃剛才的輕松愜意,唇角弧度壓下,竟不怒自威。
他當年輔佐大哥,不僅是軍師謀士,救死扶傷,還掌管軍營賞罰。
僅一眼便能看得人頭皮發麻。
守將張了張口,似有難處。
方衍:“不管有何苦衷,如此大事為何沒有上報主上?
上南失守,你負擔得起?
”
大家夥兒都是從亂世掙紮過來的人。
活到如今,哪個沒經歷一兩場屠城慘劇?
他可知此刻的瞞報會給上南帶來何災難?
“自大哥入主上南至如今,此地有太多年沒經歷風波了,你是不是安逸久了忘了屍山血海什麽模樣?
”方衍一怒之下說了狠話,喝問,“……你可對得起上南郡的父老鄉親?
”
他還記得自己怎麽活下來的嗎?
他是靠著上南郡一名老農施舍的救命乾糧,拖著那口氣等來大哥!
不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但也不能恩將仇報吧?
方衍將手摁在了劍柄。
若守將有問題——
他不惜先斬後奏再請罪。
守將終於是憋不住,道出一個讓晁廉二人震驚的真相,道:“非是末將有意隱瞞,而是事情著實蹊蹺。
在冊兵丁還是寫多,實際上的人數比這個還少!
這人都逃了啊!
”
“兵丁多為折衝府的,怎麽會……”
方衍與晁廉對視了一眼。
完全不相信為什麽會是“逃”。
總不能是因為北漠一戰動搖了軍心?
這也不對啊,北漠之戰除了中途有謠言沸沸揚揚,其他時候都是康國佔上風。
民間輿論又有王庭盯著,庶民都沒動,折衝府的兵丁逃什麽?
除此之外,折衝府的兵丁還是康國精挑細選後的精銳,不可能輕易當逃兵。
“當真不是臨時征召的?
”
守將道:“不是。
”
新招募的士兵反而氣勢高昂,他們全都是上南郡的子弟兵,家人親戚乃至分到的田產都在這裡,他們無路可逃。
然而話又說回來,此前折衝府逃跑的兵丁也是本地人士。
這事兒就透著股怪異。
“大多都是近幾日消失不見的。
”
“在此之前,一切正常。
”
“末將暗中查訪也沒發現任何怪異,這些兵丁逃跑像是早就計劃好的。
原以為他們是被敵人暗殺,但調查發現是他們自己離開的,並未通知或者帶走親屬。
”守將哪裡敢在這個節骨眼兒將事情大肆宣揚?
他隻能小心翼翼瞞著,生怕這會引起大範圍的兵變。
他見晁廉二人面色凝重,不解。
“主上派晁將軍來,不是因為此事?
”
晁廉二人的表情足以說明一切,不是因為這事兒,甚至沈棠都沒收到丁點兒風聲。
守將暗暗吸了口冷氣。
小聲問:“現在還來得及嗎?
”
晁將軍帶來的人手似乎不太夠啊。
方衍當機立斷:“城中還有多少世家?
”
人手不夠就跟他們借。
上南郡接近二十年沒怎麽被戰火波及,除了原先的本地士族,還搬來不少小族。
康國建立之後將他們削了一波,但隻收走了他們的田產和隱瞞的佃戶,其他都沒怎麽動。
各家湊一湊,也能湊個三五千人。
守將道:“以前的都在。
”
方衍:“還有什麽話,別支支吾吾。
”
守將心一橫都說了:“各家對王庭安排頗有微詞,這次怕是不會下場幫忙解圍。
”
這就涉及康國官員任命的規則。
原則上官員都是異地人士,甚至連小小胥吏也不允許本籍人士在當地上任,後者至少要隔一個縣。
在任的官員不允許與本地通婚,納妾也不允許,監察禦史會盯著他們。
此舉有助於防範地頭蛇勢力膨脹,一定程度避免官官相護的腐敗,對康國朝廷的管理是有利的。
如此一來,地頭蛇就不舒服了。
谷仁在任那些年,他的手腕柔中帶剛,限制本地世家大族勢力的同時又不會徹底激怒他們,也給予了好處。
雙方在主體與菟絲花之間找到了微妙的平衡。
相較於吳賢,谷仁對世家的依賴沒那麽大,受掣程度也輕許多。
地頭蛇這邊心裡不爽但也選擇退一步。
谷仁三任丈人在上南都有不低聲望。
關系七拐八拐,也算上南本地勢力陣營。
大家夥兒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輪到沈棠上位,一切都變了天了。
方衍一聽就氣得起身,低聲喝道:“糊塗,全都糊塗!
他們腦子都被驢踢了嗎?
既然心有不滿,為何以前一聲不吭?
日子都過去五六年了,這才開始鬧騰著要分家了?
”
守將硬著頭皮小聲嘀咕。
“這事兒也跟軍師幾個有關系。
”
方衍氣笑了:“跟我有關?
”
這口鍋真是甩得猝不及防了。
守將暗中歎氣:“您聽我道來。
”
當年屠龍局後期,子義公與一眾兄弟遭了黃烈毒手,上南郡群龍無首,眼看著境內就要打起來,隴舞郡派人將子義公一家接走。
上南郡對外名義上受沈棠管轄,實為自治,他們希望重新選一個主心骨出來,又懾於沈棠的兵力不敢當出頭鳥,這時候晁廉活著回來。
晁廉幫著沈棠做實了上南郡的歸屬。
截止此時,上南郡還是各家共同打理。
直到康國建國,新規出台。
上南世家臉都綠了。
他們這時候想抱團掀桌子哪還來得及?
為了性命,隻能忍氣吞聲。
這些年安安穩穩不代表心中無怒火。
守將發現兵丁失蹤,第一時間也想到這條路,出於謹慎打聽了一下口風,得出結論還不如不開口。
若開口,這些人指不定先跪。
不圖啥,隻圖吳賢重用而沈幼梨倨傲。
方衍和晁廉氣黑了一張臉。
手都在哆嗦:“此事是他們挑唆?
”
“這個可能性不大。
”他跟本地這些世家打了不少交道,深知他們擰巴的性格。
若是康國強盛,這些人不介意在康國庇護下延續家族,過得再差也比黔首布衣好,但也不會拒絕翻身做主的機會。
不吹不黑,這夥人冷眼旁觀和落井下石都乾得出來,自掘墳墓不至於。
方衍長長吸了口氣,吐出濁氣。
“持節可殺有異心者!
”再睜眼,眼底隻剩下森冷殺意,吐出叫人不寒而栗的話,“上南可破,但——此地淪陷之日也是他們魂斷之時。
與其死於敵人亂刀,不如守節捍衛尊嚴!
”
守將壓不住這些牛鬼蛇神。
自己還壓不住?
真是離開太多年讓他們忘了他方衍!
晁廉也道:“六哥,我隨你去。
”
嗯,不是去給自家六哥壓陣。
是為了讓六哥少造殺戮。
要不當年大哥怎麽走到哪裡帶六哥到哪裡?
六哥當醫士太多年,反倒讓很多人忘了他一開始玩的是毒。
毒殺仇家全家上下,看門狗都沒給人留下。
方衍行動力一向迅猛驚人。
他連一口茶水都沒有喝就帶人打上門。
說打上門也不對,他明明是去拜訪老友,跟老友借一些人用用,用完就還回來。
他還主動負責這些人在此期間的嚼用,不用老友給提供食物。
如此誠意,沒道理不答應。
聽到消息趕來的老友:“……”
看到圍在家門口的精兵悍將,他狠狠閉眼,誤以為自己產生幻覺了,直到方衍單刀直入表明來意。
老友嘴角狠狠一抽,恨不得時間倒流。
他肯定窩在家裡推說身體抱恙。
這哪裡是來借人?
分明是來打劫!
老友試圖沉吟拖延時間。
擡眼就看到方衍眼底不耐煩的殺意,頓時心涼了半截,不待方衍開口就笑著拉近關系:“你我相識二十餘載,雖未結義卻也是莫逆之交,說什麽借不借的。
當年便說了,賢弟但有難處,隻要是愚兄有的,直言便是,莫有不應!
府上與莊園尚有七百餘人……”
他想留個一半看家護院。
結果方衍打斷他的話,全要走了。
啊不,給他留了不足一百號人。
他張口想討價還價,卻看到方衍起身,而後者的手一直按在劍柄上。
他識趣閉嘴。
其他人跑來撒野他不怕的。
方衍不一樣。
這廝當年就替谷仁做了許多見不得光的事兒,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這麽多人都圍在家門口,自個兒不識趣一些,怕是要成為殺雞儆猴的那隻雞。
老友隻能咬牙忍了。
方衍離開前問老友。
“對主上,你可有什麽想法?
”
老友擠出一縷僵硬的笑:“沈君仁義,愛民如子,心腸不亞於當年的子義公啊。
”
方衍的話卻是驢頭不對馬嘴。
“不管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還是耕作田間的黔首布衣,唯有世道安穩才能安心繁衍生息,才有未來可言。
若為一時暴利而罔顧未來隱患,這種短視之徒命長不了。
”
方衍帶人離開去下一家拜訪。
徒留老友立在原地目送。
待老友回過神,脊背汗涔涔一片。
不多時,府上管事打聽回來。
城中各處都已經被方衍派兵把守,看管森嚴,消息也難互通,杜絕他們串通一氣的可能。
趁著他們沒反應過來前,全部一網打盡。
不配合?
有的是讓人生不如死的辦法!
老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口中低喃:“這事兒才有一個苗頭,為什麽姓沈的會知道這麽快?
還派了方衍?
”
ヾ(=ω=)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