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風雨欲來
馮蘊從小皇帝寢殿出來,就發現宮中情形有了變化。
宮牆甬道,戒備森嚴,每個宮門都有禁衛把守,到長信殿短短的距離,一路上竟然遇到五批內廷巡邏,一個個披甲持銳,神色肅穆,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
與之相對的,是各宮詭異的安靜。
一點聲音都沒有。
平靜得讓人窒息的表象下,湧動的暗流卻早已淌入每個人的心裡。
不料長信殿裡,更是守衛森嚴。
身披鎧甲的禁衛手握兵器,目光如炬,警惕地注視著周遭的一切,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
整個長信殿,仿似被一股無形的壓力傾覆著,無聲肅殺。
馮蘊平靜地邁過門檻,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緩緩內殿。
繞過那一面雕刻著百鳥朝鳳的紫檀木屏風,入目所見,是裴獗高大挺拔的背影。
他隻有一個人。
立在垂地的帷幔前。
寬衣博帶、背影矗立,不著甲胄、沒配刀槍,卻讓人仿佛一眼就能看到獵獵作響的旌旗和山呼海嘯地廝殺。
這種迥異於文臣士人的威儀和剛毅,仿佛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帝王之氣……
馮蘊恍惚看去,覺得他才是這座宮殿的主人。
他才是皇帝。
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收斂心神,對著帳幔那頭的端太後深深一揖。
“臣馮蘊拜見端太後。
”
帳幔無聲。
一股不知從哪裡吹來的風,揚起她的裙擺。
馮蘊走近,黯然立在裴獗的身側。
“太後殿下可有好轉?
”
裴獗嗯一聲,淡淡拱手,“殿下,內人來看望你了。
”
端太後張了張嘴,好半晌才提起一口氣。
“哀家……想與王妃……單獨……說上兩句。
”
馮蘊蹙眉。
聽太後的聲音,很是含糊,字句好似都吐露不清,確實有中風之兆。
她沒有說話,側目看著裴獗。
從踏入這宮闈紅牆那一刻,她便明白,很多事情都將會發生改變,容不得她感情用事,而且,須得堅定地與裴獗站在一起。
裴獗看她一眼。
“我在外殿等你。
”
他沒有猶豫,走得堅定,從容。
隻是那忽悠悠掃來的一眼,仿佛帶著洞穿一切的力量,刺得馮蘊頭皮微微發麻。
她靜立著,等待端太後發話。
片刻,才聽到端太後氣若遊絲的聲音。
“王妃……進來說話……”
“是。
”馮蘊應道。
殿內光線昏暗,安靜一片。
空氣壓抑而緊張,冷風吹在帳子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馮蘊立在榻邊,低頭看著端太後。
天下百姓大概不知,宮裡養尊處優的太後殿下,其實很瘦,如同枯槁一般,被不合身份的憔悴和輕愁籠罩著,如今眉宇又添病氣,整個人便有一種病入膏肓之態。
“太後殿下……”
馮蘊剛出聲,榻上的端太後身子便是一顫。
此刻的她,每一絲風吹草動都格外敏感。
馮蘊抿了抿唇,直言相問。
“殿下想說什麽,不妨直言?
”
“你……近些……”端太後的聲音很是含糊,說話時要極度用力,以緻嘴巴顯得有些歪斜不正。
馮蘊再進一步。
端太後突地朝她伸出手。
“王妃……”
聲音和目光,有哀求。
馮蘊在榻邊的圓杌上坐下來,看一眼托盤上的水。
“殿下可要潤一潤喉嚨,再說話?
”
端太後紅著眼,有氣無力地搖搖頭,那隻沒有被握住的手,垂落下去。
“求你……救救……皇帝……”
馮蘊身子微微一僵,眉心浮出一抹思慮的蹙起。
“太後此言何意?
陛下貴為天子,何必我來庇護?
”
“雍懷王……”端太後用盡全力,意圖把自己的話,說得更清晰幾分,“要殺皇帝。
”
馮蘊心裡怦的一聲。
一口氣沒吐出來,卡在呼吸間。
“殿下說什麽?
我沒有聽清。
”
端太後心緒浮動,喉頭像憋著一口氣似的,一字字說得緩慢而艱難。
“皇帝……為人所害……雍懷王……是雍懷王。
看在皇帝真心待你……視你為母……救他性命……”
馮蘊低頭,笑一下。
“都到這時候了,太後還不肯死心嗎?
我們夫妻伉儷情深,我從無背叛大王之心,太後非要費力找來佐證,意圖讓大王對我生疑,棄我、罪我。
如今太後病重臥床,不僅想挑撥我和大王的關系,還要為大王冠以反賊之名嗎?
”
頓了頓,她雙眼冷冷地盯住端太後。
“事發時,裴獗在我榻下。
而陛下在宮中,在太後的眼皮子底下出的事。
有嫌疑的人是你,不是裴獗。
”
端太後雙眼一瞪,不可思議地看著馮蘊。
“不……這世上……最不可能害皇帝的……是哀家……”
馮蘊冷笑,“那可說不一定。
誰知太後有沒有被人許以大利?
”
端太後神色淒哀,“是雍懷王……一定是他……”
又重重呼吸著,她突然掐住自己的喉嚨,身子微微發顫,好像要把話從喉間撕出來。
“他不信王妃謀逆……正因謀逆的人,正是他自己。
”
“他在大殿上的所為,是想探一探朝臣的心意,借機立威。
”
“他要讓所有人都看見,這個天下是他裴獗說了算。
”
“他在大殿上露出了狐狸尾巴,這才迫不及待地對皇帝動手……”
端太後翕動著嘴,說了很多,可她的舌頭變得越發不靈活了,聲音含糊其中,馮蘊努力俯低身子,卻一句都沒有聽清。
“殿下,要喝水嗎?
”她問,“要不要潤一潤嗓子?
”
她第二次問她了。
雲淡風輕。
端太後頹然而望,目光變得更為悲涼,兩串眼淚就那樣不合時宜的,從眼眶滑落下來。
“救……皇帝……”
她幾乎已經完全發不出聲了,嘴巴也扭曲得變了形。
可這三個字,馮蘊還是從她的唇形裡辨別出來。
“你放心。
”她目光幽幽的,語氣堅定,“我定會想方設法救治陛下,但若……”
人的壽數自有天定。
經了兩世,對生死的認知已是不同。
她不舍阿元,不舍那樣的一個孩子夭折在深宮,可生而為人,她的力量太過渺小,無法在閻王手裡搶人……
“太後安心治疾,保重自身。
”
她低頭為端太後掖了一下被子,目光緩緩從她疑惑的臉上掃過。
“此時此刻,我也不瞞殿下……其實你錯怪我了。
我不是細作,更不是蕭呈的人……”
她停頓片刻,眉目裡露出一絲憐憫。
“殿下原本可以不用這麽著急的。
雍懷王扶你們母子上位,本該共生共榮。
太後沒有說得上話的外戚乾政,更不曾爭權奪利,裴獗不至於對你不放心,更不至於主動生起殺機……殿下呀,為何要羽翼未豐,就急不可耐地對付功臣?
”
愚蠢!
端太後的眼淚掉得更厲害了。
她想說什麽,卻隻有兩片嘴皮在顫抖。
馮蘊眉梢揚了揚,加重了語氣。
“到底是何人給你出的主意……太後,這人不是想幫你,是想整死你啊。
”
“不……”端太後用足力氣,發出一道嘶啞不堪的聲音,好像是著急想要抓住什麽,身子抻起便要來抓馮蘊。
接著便在這情緒激動的一撲一抓中,微微張著嘴,慢慢地軟倒在榻上,再次陷入昏迷。
“來人,傳太醫!
”
馮蘊回頭厲色一喝。
很快,濮陽禮便拎著藥箱進來了。
他看馮蘊一眼,“殿下體羸神弱,不堪受激……”
“是嗎?
”馮蘊坐在原地,姿態雍容。
一雙烏黑的眸子,安靜平常,“太後這是為陛下擔憂了。
”
濮陽禮一怔。
歎息著,沒有出聲。
太後和皇帝接連出事,哪怕他再不問朝事,也知道事態嚴重。
幼主即位,太後臨朝,雍懷王攝政,本是一個大好的局面。
如今微妙的平衡被打破,朝堂上隻怕又要掀起一陣腥風血雨了。
馮蘊默默出來。
裴獗果然在外間等他。
兩人相視一眼。
裴獗道:“我差人送你回府。
”
馮蘊微微擡眼,“我想再陪陪阿元。
”
-
這天,馮蘊守在小皇帝的禦榻前,一直到深夜才不得不出宮回府。
裴衝和裴媛都等著沒睡,想要一聽究竟。
馮蘊大概說了下情況。
“風雨飄搖,但願平安吧。
”
裴衝點點頭,讓仆從推出了前廳。
裴媛又唏噓幾句,這才離去。
其實在馮蘊剛入晉營,準備利用裴獗來翻身,對付李桑若和蕭呈的時候,是想過鞭策裴獗推翻李氏父女把持的江山,自立為帝的。
但李氏父女倒台後,裴獗扶植了元尚乙,她又覺得,既然裴獗沒有野心,這樣也不錯。
可裴獗加九錫,輔國攝政,終歸是被勢頭推到了那風浪之上……
夜裡,裴獗沒有回來,馮蘊躺在榻上輾轉難眠。
若是阿元當真醒不過來,龍椅該由誰來坐?
她相信,這一定是籠罩在西京朝堂所有人頭頂的陰影……
話說,昨天說的三天沒出門,不是說,兩個人三天就一直乾不可描述的事……也會做一些可描述的事吧,沒那麽誇張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