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門莊的大門就在前方,一個差人正彎腰拴馬。
馮蘊不由加快了腳步。
“王妃。
”
守衛一喊,差人聽到聲音,擡頭看一眼,很快將馬繩套在拴馬樁上,回頭朝馮蘊抱拳拱手。
“小人奉刺史君令,來送信的。
”
馮蘊按捺住情緒,淡淡一笑。
“誰的信?
”
差人雙手呈上,“西北來的,輾轉傳到安渡,刺史君差小人臨夜送來。
”
一封信從遙遠的西北荒漠要輾轉多少馬匹多少人力,才能穿越千山萬水到達安渡郡,到達刺史府……
賀洽知道馮蘊在等,留下其中的公文,就將大王給王妃的私信捎了過來,片刻都不敢耽誤。
差人難忍興奮,看著王妃平靜的面容,生怕她不知道似的,激動地道:
“西京也傳了消息來,說大王已然班師回朝,不日將抵達西京。
”
馮蘊謝過,接過信吩咐小滿。
“請差大哥進門吃口茶,歇上片刻。
”
來人咧著嘴笑了下,“謝過王妃,小人就不坐了,急著回去交差。
刺史君這幾日忙著下村,小人也成日跟著奔波,就想快些回去睡個囫圇覺……”
馮蘊道:“劉家村蝗災如何了?
”
差人笑道:“還是王妃的法子好使,刺史君在信義和安渡,找了十餘個鴨場、鴨大戶,讓鴨倌趕著鴨子去劉家村。
這幾日下來,他們說,鴨子都肥了不少。
”
馮蘊莞爾一笑,“那就好。
”
差人的眉頭又耷拉下來。
“不過,劉家村的災情剛按下來,玉浦郡那頭,又有幾個村落出現了苗頭,我們刺史君這些日子,成天找鴨子,焦頭爛額。
”
馮蘊噗哧一聲笑。
示意小滿掏兜塞幾個大錢給差人。
“那差大哥好走,替我給刺史君帶個話。
就說感謝他的好意,蝗災一事,若有變故,還請即刻來報。
”
差人收了錢,臉上滿是笑意。
“多謝王妃,一定來傳話的,小人最喜歡跑花溪村了。
”
王妃每次都和顏悅色,還有賞錢拿,誰不喜歡呢?
馮蘊目送差人打馬離開,突地換了方向。
她沒有進門,而是往農具坊那邊走。
小滿納悶:“這麽晚了,農具坊收工了,娘子去做什麽?
”
馮蘊道:“看看我的鴨子。
”
小滿看著她將信放入懷裡,一時無言。
大王來信,娘子竟不急著看大將軍的信,而是去看鴨子?
要是她,都該急瘋了……
不過,沒有人會給她寫信。
她擔心的人,才是真正的隻言片語都沒有。
在裴獗音訊全無的那段日子,其實小滿心裡也一遍遍想著左侍衛,是不是也陣亡了……
一直到現在。
她也不知,左仲是否活著。
-
農具坊原本建在一片長滿雜草荊棘的荒地上,作坊開起來以後,旁邊開始陸續建起住宅房舍,供工匠吃住休息。
在農具坊背後那一片也沒有良田,後來馮蘊就在這裡建了豬圈,再養上一些雞鴨牛羊,糞便用作肥料。
隻是,鴨子的數量原是沒有那麽多的,最近鬧蝗災,一批批毛茸茸的小鴨正式入住了花溪村。
不僅長門養得多,其他農戶也有樣學樣,跟著裡正娘子乾,往死裡養鴨子。
小鴨子長得很快,很可愛,馮蘊愉悅地逗玩片刻,看了一圈養殖場的環境,又叮囑看守幾句,這才離開,然後就去了製衣坊。
和孔雲娥說話,看衡陽獻寶,跟六隻小貓玩耍。
她很是閑適。
小滿看不懂她。
這個點,不回去看信,到處遊走做什麽?
逃避嗎?
不關心大將軍回不回來嗎?
還是生氣大將軍要先回西京?
在外面溜達了約莫一個時辰,馮蘊總算回了莊子。
沐浴更衣,把小滿和其他仆女都打發出去,她才坐下來,挑亮油燈,拆開信函。
信封上就幾個字。
“蘊娘親啟。
”
馮蘊從鼻翼裡不輕不重的哼一聲。
她的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拆信的動作也很緩慢,用剪刀一點點將封口剪得平整,就像在品嘗一道精心烹飪的美食,僅僅隻是享受拆信的過程……
“西京事,餘已知悉。
蘊娘當保全自身,待我還朝,勿念。
”
又道:“歸期約在六月中旬。
”
在信的末端,似是想寫什麽,滴了墨汁,塗黑了字跡,最終留下一片空白,引人遐想。
他到底想說什麽,又控制住了手?
馮蘊笑了笑。
此刻,氣溫正好。
斜倚窗前,燈下看信……
短短幾行字,閱上無數遍,再收入抽屜的小匣子。
裡面放的都是信。
有敖七以前去並州時捎回來的,很多。
也有裴獗的,寥寥幾筆。
敖七這次奉命去西北已是大為不同。
那次去並州,他恨不得一天寫一封信告訴她近況。
這次離去,沒有信,也沒有消息。
他長大了,還娶了妻……
正如她以前想到的那般,年少歲月裡的癡想終會成為過去,漸漸消散,不留痕跡……
馮蘊懶洋洋地一笑,將合上的匣子打開,把敖七寫的信抽出來,原想付之一炬,可信紙放到火舌上,還沒有點燃,她又收了回來。
純真之心,值得保存。
放著吧。
她塞回去,彎腰摸了摸鼇崽的頭。
“這些日子不讓你上山,憋壞了吧?
明日帶你上山看看?
”
鼇崽好像真的聽得懂人話,大腦袋在她掌心蹭著,一張臉肉眼可見的欣喜。
接下來的日子,馮蘊每日忙碌。
莊子裡的事,生意上的事,偶爾帶著元尚乙四處走走,了解民生。
但有一點,她從不帶元尚乙上礦山。
每次陪她上礦山的,都是鼇崽。
小界丘的礦山從三月裡開始動工,目前隻開采了淺埋的石墨層,井下開采尚未開始。
兩個月裡,山上都在做前期的工程。
岩層剝除,鑿井通風、打入木樁,壘上石柱,做井巷支護,以確保後期的開采安全和運輸暢通。
礦山上修建有好幾排簡易的石木屋,工人們都住在這裡。
看到馮蘊過來,一個個快活得什麽似的。
山下的天已經很熱了,山上卻很涼爽。
但這裡的生活清苦,平常除了自家兄弟,人煙都見不到,可以想見看到馮蘊這樣的大美人,心下有多麽躁動……
馮蘊今日不是空手來的。
有製衣坊做的夏裝和吃食,送來了工錢,甚至帶來雙陸、捶丸和蹴鞠,供他們娛戲。
“這陣子礦山趕工期,辛苦了大家。
等井下開采,大家就可以輪流休沐,拿著錢去安渡城裡耍子了。
”
眾人愣住。
礦山上的人,分為兩類。
一類是馮蘊派來的部曲,然後便是最初找邢大郎記名那幾個。
他們都做了頭目和小管理。
剩下的人,大多是從賀洽手裡“轉接”來的,無處安置的流民和嫌犯。
流民們青壯上山,有家眷的,都安置在山下的村子裡乾活,孩子甚至可以去村學讀書。
對嫌犯,馮蘊也沒有兩樣看待,因為賀洽挑選來的這些人,大多數都是無家可歸,餓極了搶點吃的穿的,沒有傷人的記錄……
無論流民還是嫌犯,他們來礦山的時候,都知道來做苦力,卻沒有想過,礦山上吃得飽,吃得好,長門還會給他們發錢,比去碼頭上扛貨還賺得多……
這就罷了。
居然還有休沐?
那不是莊子裡的部曲和頭目才有的嗎?
眾人面面相覷,不可思議。
馮蘊笑道:“但有一點,諸位請務必牢記。
無論在山上,還是下山進城,你們頂著我長門的招牌,還得遵守長門的規矩,不守規矩的,隻要發現一次,概不容留。
”
眾人這才相信,她說的是真的。
一陣歡呼。
“是!
”
接著便是大喊大叫。
“我們願意給娘子賣命!
”
“我們也想做娘子的部曲!
”
馮蘊微微一笑。
“領了衣裳,吃飯去吧。
”
她沒有正面回答。
雖然,她在招收這些人上礦山的時候,就存了心,擴大長門的部曲隊伍……
但這事急不得。
一是要慢慢考察人品。
二是不能太招搖,引人忌諱。
上次賀洽已經隱晦地提醒過她了。
手底下做工的人有多少,無人在意。
若是持械部曲太多,即便她隻是為了自保,那也會引來朝廷的注意和戒心……
裴獗要回來了。
她瞞得住旁人,瞞不住他。
所以,得謹慎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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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六月到來,許是天氣太熱,又千頭萬緒,她的心逐漸變得躁動。
這日從山上回來,她洗個澡便早早睡下。
在礦山走動,乏了,夜裡暖風送來花香,好似有一種令人昏昏欲醉的力量,她漸漸沉入夢中,不經意間,就做了一場旖旎的春夢……
這個夢太真實了。
活色生香。
她清晰地感知到兩片灼熱的唇,在身上毫無阻隔的遊走,難耐的、急促的呼吸,熟悉得好似要把她的心從胸腔裡拽出來,神魂都要讓他奪走……
“唔”她繃緊下頜,仰起頭,眯著眼從喉嚨裡滾出一聲低哼。
“將軍……”
“嗯。
”夢裡的男人應了她。
低聲喑啞,飽含情動。
那有力的胳膊橫過來摟住她窄細的腰,緊緊貼合,摟抱,指尖的力道大得好似要陷入她渾圓的肌膚裡……
熟悉的感覺,讓她身子跟著打顫。
她甚至懷疑這不是夢。
可眼下將將六月,裴獗尚在西北,不是夢又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