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饗宴之禮
這個年節天氣尚好。
次日醒來霞光蔽日,萬裡無雲。
馮蘊第一次入住裴府,不便如花溪那般犯懶,昨夜就叮囑小滿叫她,早早地起身梳洗,去給裴父請安。
從前在馮府裡,規矩甚多,晨昏定省都有禮數,馮蘊都是那樣過來的,隻是在花溪自己當女主人慵懶了,能免則免罷了。
她是既來之,則安之,盡量周全。
不料,頭一次給公爹請安,裴衝便給了她一個大禮。
“我腿腳不便,多有隨性,你不必日日來請安。
我們裴氏以武興家,並無世家大族的規矩。
往後你大可不必多禮。
”
說罷又讓仆從端上禮盤。
裡頭有珠寶首飾金銀,十分厚重。
馮蘊連忙稱謝,心下不免惻然。
上輩子她和裴獗沒有成婚,住的也是當時的大將軍府,而不是裴府,當然不可能也沒有機會和裴衝面對面說話,更沒有得到過這般看重。
她一直以來,不想跟裴家人接觸太多,便是不想摻和那些世俗之事……
所以,裴衝的做法,還是令她意外又欣喜的。
她不喜歡的繁文縟節,裴衝也不喜歡。
有他撐腰,裴府裡何人敢說三道四?
就連她擔心了許久的大姑子裴媛,也親善得很。
裴媛住在娘家,比她更害怕不得弟媳婦待見,因此對馮蘊不僅沒有刁難,還極盡示好,甚至派出阿左和阿右兩個討喜的孩子,舅母長舅母短,哄得馮蘊眉開眼笑……
裴府的日子沒有想象的深宅大院裡那麽多複雜的煩事……
可晚上太後設宴,卻是馮蘊不得不準備的。
晌午後,幾個仆女就緊張起來,要梳什麽頭戴什麽配飾用什麽妝容……
她們是從馮家出來的,見過世面,可那是在南齊,跟大晉多少會有習俗上的不同。
幾個人生怕出了差錯,急得嗓子都快冒煙了。
馮蘊自己卻沒什麽情緒,優哉遊哉地烤著火飲著茶,淡淡地笑道:
“橫豎都是一身朝服,還能穿出什麽花樣不成?
”
小滿道:“那也大意不得,娘子可記得當年魯國公夫人就因為戴錯了首飾,就被治罪,魯國公也因此受到牽連下獄……”
馮蘊看著小滿單純的模樣,微微一笑。
“那你們再商量商量吧。
”
戴錯首飾穿錯衣服,從來都隻是借口。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但裴獗不是魯國公,莫說她不會穿錯衣服戴錯首飾,就算是,也不會有人膽敢多說一個字。
原先在花溪,裴獗每天打馬回來,就像尋常丈夫那般,少有說起朝政,即使馮蘊知道他權勢滔天,那也僅是一個認知。
當她親眼看到文武百官在裴獗面前謹小慎微,戰戰兢兢的樣子,這才切實地感受到了什麽叫——裴獗離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僅一步之遙。
所有人都要看他的臉色。
包括端太後,小皇帝……
因此這次來到西京,她也感覺到了一片祥和之下,隱隱翻騰的暗流。
裴獗的兵權和勢力,就如一塊巨石壓在這個帝國的皇族和臣子們身上,大家都在害怕,那一根和睦的弦會突然繃斷……
又或是說,害怕裴獗不甘心再做“一人之下”的攝政大王,而是找個借口廢掉天壽帝。
-
在幾個仆女的精心打扮下,馮蘊看著鏡中的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翹起了嘴角。
一身莊重朝服,薄施粉黛,襯得她婀娜身段,更顯雍容柔美。
一頭烏絲輕挽,纖纖作細步,貴氣逼人,又豔入骨髓。
“娘子真美。
”
即使是天天貼身侍候的人,看到盛裝的馮蘊,也不由發出幾聲感慨……
這天姿國色,尋常美人到她跟前,也隻是山雞看鳳凰了吧?
馮蘊輕撣一下國夫人朝服,對著銅鏡道:“走吧。
”
-
裴獗在花廳裡同屬官說話,聽到侍衛說王妃到了,這才轉過頭去。
斜陽餘暉裡,馮蘊款款走上台階,膚如凝脂,面似芙蓉,寬大迤邐的朝服拖過地面,仿佛羽毛劃過水波,在心頭蕩起一片漣漪……
花廳裡的幾個人看呆了。
裴獗瞥一眼幾個屬官的表情,眼眸微沉。
“你們先下去吧。
死傷將士名目,要再三清查,不可遺漏一人。
”
屬官們這才驚覺,應道:“喏。
”
裴獗又道:“失蹤者,以陣亡撫恤。
”
幾個屬官頻頻點頭,遲疑著抱拳道:“遵令!
”
眾人魚貫而出。
馮蘊進門,略略一頓,他們便站到一側請安,不敢擡頭多看一眼。
馮蘊還禮,走到裴獗身邊。
“大王,時辰差不多了。
”
裴獗嗯聲,視線從她身上掃過,聲音略微喑啞。
“紀佑,吩咐備車。
”
-
說是為小皇帝接風洗塵,但太後饗宴禮,代表的是大晉最早的規格,禮儀隆重不說,往往暗藏政事之能,臣子們無不謹慎對待。
裴獗牽著馮蘊的手入宮時,正殿外候了一地的臣子。
吹著刺骨的寒風,早早等著,等雍懷王到了,這才隨同他一起入殿。
禮樂起,儀仗威嚴。
裴獗帶著馮蘊長驅直入。
端太後一襲朝服頭戴鳳冠,看上去面容溫和,唇邊帶笑。
元尚乙端坐未動,小臉繃得緊緊的。
“臣參見陛下,參見太後殿下。
”
裴獗率先起禮,馮蘊跟著拜下。
其後緊跟的眾臣也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齊齊請安,深深揖拜。
“快快平身。
”端太後臉上掛著的笑,從始至終都沒有退去,看著便是親和的一個人。
“免禮。
”元尚乙也擡了擡手。
他對此已經很熟練了。
他就像是大人手裡調教好的牽線木偶,知道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該做什麽事。
馮蘊謝恩,擡頭看他一眼。
元尚乙也在看她。
那雙黑漆漆的眼睛深深地,好像藏了無數的話。
她微微一笑,退坐到左側上首的席位上,同裴獗坐在一起,接著便有兩三宮女過來侍候。
臣眾一一落座,客套地寒暄。
馮蘊端坐,得體地微笑著,默默相待。
席間絲竹之樂不斷,觥籌交錯不止,流水似的珍饈佳肴,姹紫嫣紅的美貌歌姬,看得人眼花繚亂。
單看這番景象,仿若置身於繁華之都,很難讓人想象到這是在一個混亂不堪的世道……
酒過三巡,馮蘊沒少聽到那些人對裴獗的恭維和誇讚,但說來說去,也沒甚新鮮的詞,諂媚討好,溢於言表。
她有些坐不住了。
茶水飲多,便有些尿急。
她低頭和裴獗說一聲,從席間開溜出去更衣。
恰逢年節,夜裡的宮殿到處張燈結彩,燈火輝煌,看得人眼睛一亮。
“好美。
”
仆女的感慨入耳,馮蘊也眯起眼,走上台階,憑欄而望。
宮闕高牆,繁華如夢。
這座宮殿歷經數朝數代,多次毀於戰火,又多次修葺,如今屹立在這片星空下,仍是威武雄壯,非齊室皇宮所比……
隻可惜……
強秦雄漢,俱成過往。
如今的歌舞升平,又不知何時湮沒在烽火狼煙裡。
唯有天邊那一輪遠月,亙古不變,永久停駐,孤獨地看著這世間,一輪又一輪的富貴奢靡,盡入塵埃……
馮蘊仰頭望月。
沒有喝酒,竟覺得有些醉了。
“誰?
誰在那裡?
”小滿突然出聲,抽回了她的神思。
馮蘊回頭,看著那樹叢陰影裡,一個小小的身影躊躇著走出來。
“是我……是朕。
”
“陛下?
”馮蘊看他獨自一人,愣了下,“董柏呢?
”
元尚乙道:“他在那頭,幫我望風。
”
還學會讓人望風了?
馮蘊有點想笑,又笑不出來。
身為帝王,天下至尊,想見過什麽人,還得偷偷摸摸……
“阿元。
”她心疼這孩子,不知不覺放緩聲音,蹲了下來,朝他張開雙臂。
元尚乙怔了一下,便歡愉得如小鳥投林般撲上來,重重撞入馮蘊的懷裡,像久不見母親的孩子,用力地摟緊她。
“娘子,我好想你。
我想每天都跟你在一起。
”
過完年,元尚乙就七歲了。
可由於他從小體弱多病,身子瘦弱,比同齡的孩子還要小一些,抱在懷裡就像一根小柴火似的,輕飄飄的,稍一用力,都能摸得到脊背上的骨頭。
馮蘊抱著他,便想到渠兒。
抱一次,想一次。
想一次,難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