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合歡花開
馮蘊進去的時候,蕭呈就坐在客堂的木案邊,飲酒。
他不知在這裡坐了多久,酒壺已空了兩個。
又似乎是酒液放縱了思緒,今夜的蕭呈,竟與馮蘊記憶裡那個容色清冷,疏離難近的齊君,很是不同。
她走得有些慢。
蕭呈看著她。
她也看著蕭呈。
中間沒有阻礙,眼神赤裸。
前世的,今生的,都在腦子裡,在目光中,又無法窺探,對方眼裡是什麽……
蕭呈盯著她白皙的臉,如春日初綻的桃花,嬌豔欲滴,清澈黑亮的眼睛,深邃似秋夜的星空……
還是那麽美。
不,比從前美。
美得不可方物。
“阿蘊。
”他語遲。
身體裡仿佛有一團火。
沒有人知道,他想了她多久。
又有多麽渴望,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她能像此刻這般,步伐輕盈地朝他走來,輕輕喚一聲,“蕭郎。
”
蕭呈面容微醺,目光亮得驚人。
馮蘊涼涼地看他。
“齊君找我來,不會隻是為了看你飲酒作樂吧?
”
蕭呈:“何來樂?
沒有你,我無樂可言。
”
馮蘊低笑一聲。
“這不是齊君該說的話。
”
蕭呈將桌上擺放的另外一隻空酒杯拿過來,慢慢斟滿。
“今日裴獗下了國書,請我離開。
”
這事馮蘊聽說了。
她不置可否,眼睛裡閃過一抹譏誚。
蕭呈道:“我明日就要離開安渡。
看在故舊的份上,坐過來,同我說說話吧。
”
馮蘊站著沒動。
目光從酒裡,挪到蕭呈的臉上。
“我不認為齊君喝個半醉,有談話的誠意。
”
“我沒醉。
”蕭呈看著她,“飲酒,我隻為壯膽。
”
馮蘊不相信這些鬼話。
蕭呈是什麽人,她太清楚了。
此刻做出這番姿態,甚至在她面前變得小心翼翼,並不是他改了,而是她馮蘊變了……
她不再是上輩子那個孤立無援的馮十二娘。
那個馮十二娘六親無靠,隻有倚仗他,所以,他可以隨便拿捏,無須珍惜。
他可以召之則來,揮之則去,高興時哄幾句甜言蜜語,不高興就棄若敝屣,誰也奈何不得……
他可以肆意。
她不可以。
而現在她身份不同,他完全掌控不住她。
馮蘊也是活了兩輩子才明白,誰強誰有理,所謂的愛,也要勢力對等……
否則,下位者對上位者,弱對強,就不要奢求不該有的情感,而應該去努力變強。
她笑著坐下來。
在蕭呈對面,懶懶地看著他。
“齊君說吧,我聽著。
”
強勢的,冷淡的,如上輩子蕭呈對她。
蕭呈俊目微暗。
“阿蘊,你面前的不是齊君,是蕭三。
”
馮蘊眉梢微微一揚。
要不是齊君這個身份,僅僅隻是蕭三,他隻配吃巴掌,哪裡能得她的好言好語?
她彎唇淺笑,“哪請問蕭三公子,想說什麽?
”
蕭呈:“我想要一個答案。
”
馮蘊看著他通紅的雙眼,面無表情,“什麽答案?
”
“你。
為何變心?
”
蕭呈慢慢傾身,將那杯斟好的酒遞到她的面前。
平靜的面容,沒能阻止酒波輕蕩……
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當年說過的話,都忘了嗎?
”
“你種的那株合歡樹,昨年開花了。
你不想回去看看?
”
馮蘊後悔進來了。
她沒法原諒的蕭呈,卻很容易喚起死去的那個馮十二娘……
離開台城前,她偷偷在竟陵王府圍牆外種合歡樹,跪在樹前向樹神許願。
“蕭三一定要來娶我。
”
“蕭三快點來接我回家。
”
“蕭三平安康健,來娶我回家。
”
記憶裡的馮十二娘,面目有些模糊。
馮蘊想著她,便笑開了。
“沒有。
”她笑道:“我從來沒有變過,一直如此。
”
蕭呈搖頭,“在台城時,你不一樣。
”
馮蘊:“你也說了,那是台城。
”
她冷淡地看著蕭呈的眼睛,沒有留半分情面,用最冷的話,像刀子似的捅向他的傷口。
“台城的十二娘,是個什麽東西?
弱小、無助,無依無靠。
後母打我,繼妹欺我,就連街上的乞丐都能羞辱我……蕭三啊,那時候的你,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我隻能靠著你,盼著你,等著你娶我,才能逆天改命……”
蕭呈眸子微闔。
眼裡的光,暗得嚇人。
馮蘊:“我現在已經逆天改命了,你說,我還圖你什麽呢?
”
看著蕭呈眼裡湧動的風暴,她淡淡莞爾,說得不溫不火。
“我雖未曾傾心於你,但也算給過你機會。
蕭三,是你沒有珍惜……當年的馮十二娘。
”
字字如針。
針針見血。
見血封喉。
少女時的馮十二娘,戀他成癡。
這是蕭呈唯一的慰藉……
可僅有的這個,馮蘊也不願給他。
她推翻了曾經的一切。
月牙巷裡枯守郎君的少女,羞澀慌亂的笑容,小鹿亂撞般歡快的步伐……
那些屬於他們的,沒有裴獗參與的過往。
她全盤否認了。
再端起那杯酒,微微傾斜,乾乾淨淨地倒在木桌上。
“覆水難收。
你我也是如此。
”
“阿蘊……”蕭呈伸手握住她,將她的手連同酒杯一起,籠入掌心,緊緊扣住。
“酒撒了,可以重新斟滿。
”
他強行扳著馮蘊的手腕,將酒杯擺正,提壺重新注入。
“你看,還是一樣的酒,一樣香醇醉人。
”
馮蘊:“不是方才那一杯了。
撒了,就是撒了。
何必自欺欺人?
”
蕭呈眼睛赤紅,如若滴血。
他慢慢地,松開手,再繞過木桌,蹲在馮蘊的面前,單膝半跪,聲音嘶啞。
“阿蘊。
不是當年的蕭三不肯珍惜你,也不是他無情無義,忘了與你的婚約。
而是當年的蕭三羽翼未豐,處境艱難,還須靜待時機,才能娶你過門……”
他從沒有對人說過這種話。
再艱難,也沒有服過軟。
第一次在女人面前伏低身段,眼淚就下來了。
“你沒了母親,我沒了雙親。
”
“那時的我,也如履薄冰,身在地獄,我怎敢拉你一起赴死?
”
權力爭奪的旋渦裡,人心如同猛獸,殺兄弑父,六親相鬥,沒有人能在其中獨善其身。
馮蘊相信,蕭呈這一刻流下的眼淚是真的。
但他哭的不是她。
是他自己。
是竟陵王府孤獨的少年郎。
是那個在骨肉相殘的困獸堆裡踏著累累白骨登極皇權之顛的竟陵王。
他有苦。
他會累。
但不是她造成的。
而她的痛苦,全與他有關。
其實,這不是馮蘊第一次看蕭呈流淚。
上輩子也有過一次……
唯一的一次。
她生小兒子予初的時候,難產。
九死一生,去了半條命才從閻王手裡脫險回來……
孩子呱呱墜地,蕭呈一隻抱著孩子,一手抱著她,喜極而泣。
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是帝王……
馮蘊是被那兩行淚水感動過的。
可惜,她為此一步步退讓自己,他卻步步緊逼,並沒有因為哭過,差點失去過,就格外珍惜……
他親手葬送了她的感情。
還有性命。
“阿蘊……”蕭呈哽咽,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軟弱過,“我來接你了。
隨我一起回去看合歡花,好嗎?
”
馮蘊聽著聽著,笑了。
“你當我死了吧。
別難為我,也難為自己。
”
蕭呈緊緊握住她的手,“你是怕裴獗嗎?
”
馮蘊目光一凜,勾唇淺笑,“是啊,你在晉地,如何帶我走?
”
蕭呈道:“隻要你肯。
阿蘊,你點個頭,我即刻帶你離開晉國。
”
馮蘊冷冷一笑,推開他,將手從他熾熱的掌心裡收回來,語調冷淡。
“你當真想跟我在一起?
我嫁過人,你都不在乎?
”
蕭呈搖頭,聲音喑啞,“不在乎。
隻要能跟你在一起,叫我做什麽都行……”
“好。
”馮蘊不冷不熱地地盯住他。
“我再給你一個機會。
”
蕭呈眼睛一亮,就聽她道:“即刻退位,詔令四海,讓所有人都知道,你自願做馮十二娘的……側室郎君。
從此一心一意,不問政事,不要君權。
”
蕭呈瞳仁震驚。
從未聽過如此悖逆倫常的話。
“還有……”
馮蘊淡淡地笑,一字一句說得認真。
“哪怕是裴獗欺你,打你,我也可能會訓罵你,你也絕不後悔,心甘情願服侍我,不求名分……”
“阿蘊……”
“我也不是那麽刻薄寡恩的人。
”馮蘊盯著他這張臉,微微勾唇。
“蕭三公子色壓南齊,名冠四方,如此豐神俊朗,我一個凡人,自然也會為美色所惑……”
“有我長門一日,我便會養著你,衣食無憂。
你會有仆從,可以隨意使喚他們,但這些仆從隻會忠於我,聽命於我。
”
“我若來了興緻,也會臨幸你,但你不可以反抗,不管你心情如何,開心與否,我要,你便得給我,否則,視為對妻主不忠,要受責罰……”
“當然,我不會親自動手,隻會漠視你,由著裴獗,或是我的哪個情郎,暗地裡耍手段拿捏你,侮辱你,因為你不是晉人啊,在這裡,怎麽也該得受些委屈。
”
“為了我,你凡事都得忍著。
不然我就會懷疑你待我的情義……”
“若是哪一天,你運氣不好,讓人給玩死了,也是你的命。
”
她說著說著,便笑了起來。
那笑容,比哭還要難看幾分。
“如此,你還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蕭三公子?
”
蕭呈心如雷動,驚訝得無以複加。
這麽瘋狂無序的話,她是怎麽想到的?
又怎麽能將它說出口……
“怕了嗎?
”
“還是不情願?
”
“看來你的情義,也不值幾何……”
馮蘊眸底冷笑,步步緊逼。
“你做不到的,蕭三。
”
“你一生汲汲營營,如此熱愛權力,登基後更是手握權柄,萬人之上,怎肯為了一個女子放棄大好江山?
”
“權勢是如此令人著迷,不說你,我也一樣。
嘗過權力的滋味,你讓我再去做後宅婦人,籠中之鳥,僅憑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情字,就為男人犧牲自己……呵呵,是你蠢,還是我蠢?
”
蕭呈默了。
久久地,回不過神。
喉頭哽動著,眼眶紅著,淚水未乾。
但他說不出話……
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其實,他想過許多要回馮蘊的辦法,裴獗說的“不惜一戰”,他想過的,也乾過。
輸就輸吧。
如果他死在戰場上,那十二娘這輩子都會記得他。
死去的人,是無可替代的。
正如她。
死在他的上輩子,成了他的畢生之痛。
從此,就永永遠遠地留在那裡,誰也替代不了——包括眼前這個陌生的馮蘊。
蕭呈:怎麽辦,她想得有點美?
淳於焰:我靠,放開那個蕭三,讓我來!
裴獗:聽這意思,我還是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