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割舍不得
馮蘊唇邊的笑意僵住。
“才將將來,就要回營嗎?
”
“不是回營。
”溫行溯說罷沉默片刻,又瞭眼望她,“歲入隆冬,年節將至,我想回去看看。
”
馮蘊微怔。
她內心希望溫行溯留下來過年。
在她心裡,如果一定要論親情——就是溫行溯,也隻有溫行溯。
那是兩世呵護帶來的,旁人無法取代的情感。
沒有大兄的年節,不完整。
更何況,對溫行溯回去她有些擔憂。
回去南齊,會不會生出事端?
她有很多顧慮,但不能阻止溫行溯去盡孝。
尤其在發生那件事情以後,陳夫人對他肯定是多有埋怨。
原本母子關系就不親厚,出了這事,隻怕更是雪上加霜。
“大兄。
我對不住你……”馮蘊不後悔揍了陳夫人,但對溫行溯,怎麽都繞不開歉疚。
“我總讓兄長為難。
”
溫行溯注視著她,淺淺地笑。
“有腰腰這句話,盡夠了。
”
馮蘊心裡像被溫柔的羽毛拂過,情不自禁又笑了起來。
“回去也好,眼看你那些兄弟都成家立業有了子嗣,你身邊也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這次回去,他們肯定會為兄長張羅嫂子……”
溫行溯沉默半晌,輕擡眼皮,“但願有那麽個人。
”
馮蘊笑了起來。
溫行溯向來清冷寡淡。
以前每次說到嫂子,溫行溯都是不置可否,讓她常常擔心,這個兄長要成鐵光棍。
好歹是松了口。
看來娶嫂子那天不遠了。
她道:“難得回去一趟,你多待些時日,我來給大王說……”
溫行溯看她熱情的樣子,笑了一下。
“我已和大王言明,會多逗留些時日,大王恩準了。
”
已為晉將,再回南齊,雖說兩國如今是盟國,還是難免會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溫行溯不僅要得到裴獗的首肯,還得應付和抵禦無數的唾棄和流言蜚語。
馮蘊心疼他。
“那大兄一路平安,我在花溪等你回來。
”
溫行溯望著她清豔動人的小臉,眉頭微微一蹙。
“腰腰不跟回去過年?
”
馮蘊問:“回哪裡?
”
溫行溯抿住嘴角,遲疑了那麽一下,才道:“之前聽大王提及,過幾日要帶裴老將軍和陛下返回西京過年。
怎麽,腰腰竟是不知?
”
馮蘊沒說話。
她確實不知情。
盡管昨夜才顛鸞倒鳳溫存一宿,裴獗卻半個字都沒有提。
她嘴角微微抿了抿,笑道:
“大概還沒有來得及說。
陛下來花溪這麽久了,沒理由過年也不回去,何況端太後還在西京,孝道也是要盡的。
大王也不能久不還朝,一直留在安渡處理政務,回京是對的,正該如此。
”
她說得輕描淡寫。
但溫行溯還是從她眼裡看到一絲暗色。
-
總是有一些離別,讓人傷感。
馮蘊把溫行溯送到村口,依依不舍地看著他打馬離去,再往回走,不免落寞。
大兄在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是有家人的。
大兄走了,好似又成孤女。
馮蘊不常胡思亂想,更不會顧影自憐,可人非神佛,難免會有情緒上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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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獗坐在書齋,面前的書本久久沒有翻動一頁,身側的紅泥小爐裡,茶水沸騰,正咕嚕咕嚕地冒著熱氣。
錢三牛替他沏好茶,退到門口。
左仲進來,看一眼沉靜而坐的男人,拱手道:
“大王,王妃回來了。
”
裴獗擡頭,左仲又道:“一回屋就闔上了門,把仆女都屏退出來。
聽房裡的人說,似有不悅。
”
錢三牛聞聲,嘿嘿笑道:“定是因為大郎君離開。
我們娘子最舍不得大郎君了,每次他來,娘子就高興,他走了,娘子總會鬱鬱一下。
”
他跟著裴獗很久了,但說到馮蘊,還是會用“我們娘子”來稱呼,好像他一直是馮蘊的人。
裴獗從不糾正他。
“知道了。
下去吧。
”
左仲擡眸應是。
裴獗又道:“養心齋那邊,要早些準備妥當,等過了臘月十五,就動身。
”
左仲似乎沒有想到這麽快,愣愣擡頭看他一眼,才又領命下去。
紀佑性子急躁些,看不得大王不瘟不火的樣子,眼看他不動彈,忍不住便道:
“大王才是王妃最親近的人,正該去多跟娘子說說話才是……”
裴獗擡頭看他。
紀佑怕他的眼神,搔了搔腦袋。
還是忍不住的嘴碎。
“我很小的時候,我娘就教我,要什麽就須得說出來。
你不說,哭死了也沒人知道為什麽……”
裴獗目光變厲。
他猛然察覺“哭”這個比喻不適合大王。
又趕緊補充道:“王妃很關心大王的。
我聽阿樓說,大王在蒼岩山失蹤,王妃連續派了好幾撥人打聽消息,還求到淳於世子面前……”
裴獗聽不下去了,“就你話多。
”
那時他生死未蔔,馮蘊已在準備後路。
打聽他的消息,也無非是便於進退罷了。
當然,這麽做也無可厚非,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輩子的馮十二娘,活得越發清醒。
紀佑撇唇,渾不知大王在想什麽,又壯著膽子規勸,“過幾日就要回京了,大王還在猶豫什麽?
趕緊讓王妃收拾收拾,一起回京過年啊。
”
裴獗道:“她不會去的。
”
紀佑納悶:“大王沒問,怎知她不願?
”
裴獗冷冷看他一眼,“都下去。
”
“喏。
”
紀佑和錢三牛對視一眼,退了下去。
裴獗端起茶盞,默默端詳。
爐火的光線映在他身上,玄衣染赤,俊臉生光,明明那樣暖和,他整個人卻仿似罩了一層寒霜。
“拋開羈絆,各取所需。
不入後宅,不孕子嗣。
相處時盡歡,分開後不纏……”
她一直想要跟他保持距離,最討厭他管束,更不願隨他回府……
他怎可背棄承諾,要求她那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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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裡寒風蕭瑟。
馮蘊一個人在屋子裡聽著風打竹林盈滿窗的聲音,坐了約莫一個時辰,才漸漸恢復了平靜。
她喜歡獨處療傷。
有些事情,與旁人分享不了,也無人可以分享。
等她再出門,就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淡淡的笑,眉目暖暖。
小滿跑來告訴她。
“大王走了,說娘子小憩便不來打擾,差仆女向娘子說一聲,今晚不回來了,讓娘子早些入睡。
”
馮蘊嗯聲。
橫豎都是要走的。
早一天晚一天,沒有區別。
她打起精神,去了書齋。
快過年了,手上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那些跟著他的兄弟,也不能讓人家英雄白乾活,該給的要給,該賞的要賞,這些都得盤算一下。
年後,她還要新開一個工坊,事情多得忙不過來,沒有時間傷春悲秋。
屋子裡靜悄悄的。
紅爐裡的炭火已經熄滅,可坐近還能感覺到餘溫,就連坐墊上,好像也殘存了些許裴獗的溫度。
馮蘊怔忡,目光落在那張榆木製的舊木案。
鋪陳的紙張墨跡未乾,是裴獗新寫的字。
她拿起一看。
是他摹的《平複帖》,字跡大氣磅礴,一筆一畫穩健有力……
“我不知樂正子,不懂平複帖。
”
馮蘊想到他說過的話,慢慢拿起來欣賞,嘴角慢慢彎起,想笑一下,終是慢慢從唇邊隱去……
如今的他們,不好,不壞。
一切如她當初所願。
彼此慰藉,卻不說情意。
互相尊重,但不涉隱私。
多一分太過。
少一分太淺。
這樣便是正正好吧?
她叫來小滿,剛讓她把《平複帖》收起來,又想到什麽似的。
“送到城裡去找個好的匠人,裱起來。
”
小滿低低地笑,“喏。
”
馮蘊看她擠眉弄眼的樣子,揚眉,“你笑什麽?
”
“仆女笑娘子。
”小滿是個膽大的,半分不怕馮蘊,盈盈一福,便帶著東西溜走了。
馮蘊哼笑,“慣得毛病。
”
-
馮蘊沒有想到,回京的正式消息,最先是從元尚乙的嘴裡聽到的。
小皇帝在花溪住慣了,對馮蘊也多有眷戀,得知要回京,書也不讀了,更不顧林女史的阻攔,徑直跑到長門來找馮蘊。
看到她,二話不說就撲上來,將人抱住。
“娘子,可要同大王回京?
”
馮蘊沉默一下,彎腰將孩子抱起來,坐在軟榻上,摸摸他冰冷的小臉。
“跑這麽快做甚?
看把臉吹得冰冷冷的,再出一身汗,仔細著了涼,又得讓林女史說你……”
元尚乙仰頭看著她。
沉默片刻,沒問她為何不答,而是領悟到什麽似的,失望地低語。
“娘子果然不回去嗎?
”
馮蘊輕笑,“為何要說果然?
”
元尚乙眸子垂了垂,“林女史說,她看到了禦駕回京的章程和名冊……上面沒有娘子。
”
馮蘊想了想,笑道:“這次我有事回不去,阿元乖乖回去陪端太後過年,以盡孝道。
安渡如今是陪都了,等離宮修葺妥當,你要來住,也沒人能攔你。
”
元尚乙道:“雍懷王可以攔我。
”
馮蘊看他闆著臉,一本正經的模樣,笑起來。
“雍懷王為何要攔你?
”
元尚乙的小腦袋耷拉下來,“所有人都不喜歡我在安渡,都要讓我回京。
他們說,皇帝就該坐在金鑾殿上……”
孩子的聲音軟綿綿的,說著,雙手突然用力地抱住馮蘊,將腦袋貼了上去。
“娘子,你去跟林女史說說,回京前我不讀書了行不行?
”
馮蘊低頭看著他,想將小腦袋扳起來,他不肯,愣是要貼在馮蘊的身上。
馮蘊無奈,笑道:“為何不想讀書了?
”
元尚乙撇著嘴道:“我想陪著娘子……”
馮蘊心裡一暖,再次輕撫他的後背,“阿元真乖,但娘子是大人了,不需要阿元操心了呢。
”
元尚乙的小腦袋輕輕搖了搖,“我們都回京了,娘子便一個人留下來過年,會很寂寞的。
阿元想多陪陪你……”
馮蘊沒有說話。
有那麽一個瞬間,她喉頭是乾啞的。
隻怕一出聲,就讓孩子發現異常。
“不會。
怎麽會呢?
”她低低地笑:“我還有韓阿婆,有小滿,阿樓,還有葛廣葛義,邢師傅,阿州,還有長門好多好多人……”
“那不一樣。
”元尚乙蹙著眉頭看她,又嚴肅地重複,“不一樣。
”
馮蘊莞爾,哄著他。
“好好好,阿元說不一樣,就不一樣。
但書還是要讀的……”
元尚乙道:“就這幾天不讀都不行嗎?
”
他是個很聽話的小孩,也清楚自己的責任,很少任性,很少恣意妄為,哪怕他已貴為皇帝。
馮蘊有些心疼他。
“好,我明日就跟林女史說,過年前不讓阿元讀書了。
你放心,我有辦法說服她的。
”
元尚乙臉上這才露出一抹笑容,很甜,很乖,很溫暖。
“我想陪娘子,也想讓娘子陪我。
”
馮蘊低低地笑,不知該怎樣疼他才好了,便又聽他道:“我怕我回了西京,以後,就再也見不到娘子了……”
說罷,他再次將馮蘊摟緊。
“娘子,做皇帝好累。
阿元不想做皇帝……”
馮蘊:他不喊我回去過年。
裴獗:他不喜歡跟我回去過年。
淳於焰:對對對,你們都對,所以,馮十二跟我過年吧,正巧我也是一個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