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蘊將裴家父女安置在安渡的宅子裡。
這宅子還是她當初讓文慧在玉堂春擺牌子收購來的。
那時候安渡在戰爭陰影下,房舍是不值錢的,她一口氣買下不少。
要不是淳於焰從中作梗,在花月澗跟她打擂台,擡高價格,她還能買更多便宜貨。
現如今安渡成為大晉輔都,當初她低價置辦的東西,全都變成了香餑餑,賺了個金缽滿盆。
而這,不過短短一年。
這座宅子三進有餘,清雅別緻,原主人是王典。
兩隻小的本就喜歡馮蘊,聽到阿母的吩咐,齊刷刷爬起身,整理好衣裳,對馮蘊深深鞠躬。
沉默中,散發出一種無端的低壓。
裴衝不置可否。
父子間從來不繞彎子,有什麽話,直說便是。
裴衝聞聲,瞳孔略微一縮。
他的房間便有一扇這樣的窗。
“你準備將小皇帝留在花溪多久?
”
裴衝心下明白,沉思一下就點了頭。
之前裴媛來信說,老父親成日將自己關在小院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很是讓她為難。
裴媛點頭,“甚好。
”
“此事不取決於我。
”
裴獗看著仍然沒有消氣的父親,打破沉寂。
當然,王典直到離開安渡,都不知道馮蘊就是當初夜入家宅,把他的兒子和小妾從被窩裡揪出來的那夥流匪頭目。
小兩隻噢地叫喚,又跑開了。
之前閑置了一段時間,從並州回來,她便派人重新進行了整修,得知敖七準備在安渡大婚後,她又陸續差人過來灑掃歸整,添了一些家具物什,看上去更是像模像樣,即使是王典回來,隻怕都要讚歎一聲,今非昔比。
裴獗是想讓他出去散散心。
都是朝廷的攝政大王了,還啃老不成?
“贅婿就贅婿,由他去。
”
“弟妹用心了。
”她由衷的感激。
她甚至拿出積蓄,想在安渡給裴獗置辦一座宅子……
裴媛道:“小七秉性柔善,遇上這麽一個媳婦,這輩子算是給耽誤了……”
裴獗道:“我送你去?
”
他不慣孩子。
父親的住處,她的住處,就好似知道他們的喜好一般,妥妥帖帖,極是舒服。
她如今可以坦然地對馮蘊說心裡話,並不拿她當外人。
那時的月牙巷裡,有馮家,有蕭家,還有謝家……
裴衝問:“幼時的事,你還記得清嗎?
”
裴獗淡淡冷笑,沒有說話。
但那是在陌生人的面前。
王典的小妾和他兒子的事,後來鬧得滿城風雨,他自覺無顏在安渡立足,又恰逢安渡被戰爭陰影籠罩,他索性將財產脫手,領著全家南下,五十萬錢便將家產甩賣給了馮蘊,還連帶著不少帶不走的家什。
裴衝道:“不說這個。
小七大婚,是喜事。
”
忍不住,就多看了她幾眼。
但一個婦道人家,便是有些手腕,能賺幾個?
要是手頭有買宅子的閑錢,為何她如今還住在一個小村莊裡?
所以,當時得知裴獗把大將軍府進獻給朝廷的時候,裴媛的內心是反對的。
裴獗嗯一聲,面色淡淡,“明日去花溪村走走吧。
那邊在開河道,熱鬧。
”
所以,裴衝思忖片刻,便又問他。
“別隻顧著樂,還不起來給舅母道謝!
”
為國庫省錢,不是傻子是什麽?
但她做不了裴獗的主,也就沒有多問。
她道:“兒孫自有兒孫福,阿姊也別太操心了。
”
這頭馮蘊和裴媛在商量敖七的婚事,前頭裴獗和裴衝相對而坐,久久都沒有聲音。
“你啊!
”裴衝喟歎一聲,一改方才的寡淡,頗有些語重心長。
尤其兩個孩子的屋子,充滿了童真和童趣,可把阿左和阿右樂壞了,衝進去就在地上打滾……
當然,被裴衝拒絕了。
畢竟她不是一個習慣在背後說人壞話的人。
“你敢!
”
她跟敖政和離後,吃住都在裴府,等同於往後要靠著弟弟了。
她手上有一筆錢,和離後,全是自己的,也沒有人敢說三道四,說她拿婆家的錢補貼娘家,要是能為弟弟出一點力,也能心安一些……
小滿應一聲,從崔稚身邊走過,雙手呈給裴媛。
大多數人,還在娘肚子裡的時候,人生就已定型,像崔稚這般的大起大落,她不會落井下石,但還是很好奇,頻頻打量。
四目相對,裴獗的眉頭不經意蹙起。
“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
請柬都發出去了,還能如何?
辦吧,硬著頭皮,也要辦了!
”
一個下半身癱瘓的人,即使有人侍候,日子其實也不那麽好過。
在那些漫長的歲月裡,他常常會覺得死亡才是解脫。
“我也不是看不起她,隻是她打小在那,那個什麽黑背峽谷長大,跟小七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如何做得夫妻?
”
馮蘊平靜地笑笑,仍不吭聲。
馮蘊微微一笑,“自家宅子,阿姊安心住下便是,說錢就外道了。
”
“玩去吧。
”
她知道馮蘊在做買賣。
小皇帝要建離宮,修就是了。
連害臊和羞澀都是奢侈。
父親發了話,裴媛不敢再多言多語,可這次來安渡,她還是特地帶上了體己錢,準備自己過來看看,要是有看中的宅子,就先買下來。
小滿見過崔稚不止一次,這位貴女當初到花溪村來蹙著眉,擺著譜,各種不喜的表情,她還記憶猶新……
裴媛扭頭看來,內心有那麽一瞬的震動。
裴媛暫時按下心裡的顧慮,在馮蘊的帶領下,參觀了這座氣派的宅子……
兩個都不是多話的人,悶到一處,氣氛格外凝重。
裴媛大抵也怕她尷尬,從頭到尾沒有和馮蘊提及崔稚,就像她當真隻是一個普通的仆女。
即使裴獗已經保證不會對那把龍椅動什麽心思,他還是鄭重其事地再次勸誡。
她倆走在前面,仆女們跟在後面。
“你想做甚?
”
裴衝:……
裴衝一怔,“什麽?
”
這時,應該已經跟亡妻團圓了。
馮蘊側目看著裴媛,“婚期沒幾日了,還有些細節需要敲定,我和阿姊坐下來商議商議吧?
”
他們一直這樣相處。
然則……
裴媛講不下去了,剩下的話乾巴巴地咽回去。
裴獗睨著他的臉,“認真之言?
”
裴獗揚眉看他,沉默良久才道:
“有些債,總得討回來吧。
”
馮蘊看得出來敖夫人的心思,但她沒有立場多說什麽,何況崔稚也在面前。
裴獗語調輕緩,“裴家事君以忠,我自當鞠躬盡瘁。
”
可以看得出來,馮蘊為了接他們過來,是費了些心思的。
裴衝又道:“那你要想仔細,該怎麽做。
”
但如今所見,全不是事先預想。
這是馮蘊在安渡郡,最大的一座。
馮蘊沒去看崔稚什麽表情,隻是眼風掃到她垂立的手,微微卷縮,仿似用了很大的力氣。
馮蘊摸摸阿右的頭。
“敖夫人請過目。
”
“皇帝就該待在西京,金鑾殿上,而不是遠在安渡的小村莊。
旁人不敢說,和旁人不會說,是兩回事,你可明白?
”
孩子高興,當娘的心就軟得一塌糊塗。
“多謝舅母。
”
可隨著父兄的離去,阿母的慘死,她帶著一個與自己並不親厚的庶妹,也算是嘗盡了世間的冷暖,早已學會低下高貴的頭……
世上最不孝的不孝子大概都說不出這種話,隻會默默地做……
馮蘊微微一笑,示意小滿。
晨光微熹,照著她瑩白精緻的面容,天姿國色。
但她什麽也做不了。
這回答簡直萬能。
“中京是不會要你一個人回去的。
你要著實想念阿母,我讓人把墳遷來……”
隻能低著頭,聽馮蘊和敖夫人談笑風生……
於是她淡淡一笑,沒有接話。
此話一出,裴衝緊鎖的眉頭松了松。
來到安渡,見到舊識,尤其是再見馮蘊——那個敖七藏在心尖尖的人,要說完全釋然,是絕無可能的。
裴獗道:“明白。
”
這樣的目光落在崔稚的眼裡,極具諷刺。
裴衝方才還沒什麽反應,聞聲頭一擡,厲厲地盯住他。
裴獗緩緩地眯了眯眼,似乎看到了台城舊宅,滿院花樹,綠窗青苔。
幾株芭蕉瑟瑟,一枝杏花出牆。
“你阿母等太久了。
”裴衝沉吟片刻,突然開口,聲音帶著淡淡的落寞。
但是,二人在內間坐下,剛提到敖七的婚事,她內心的不平和不滿,就控制不住的流露出來。
隻是,私下裡也和裴衝討論過,阿獗住在長門很不像話,就像個倒插門的贅婿。
“這宅子賃租多少?
回頭我把錢給弟妹。
”
裴獗嘴角微抿,“不牽就不遷,你說了算。
”
裴獗松口氣,“日子沒那麽糟糕,好好活著。
”
“把我寫的單子拿來。
”
“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我兒當要謹記,大丈夫頂天立地,莫貪、莫傲,莫自大。
”
裴媛憋著情緒,略略有些不自在。
對敖七迷戀馮蘊的那點小情緒,自從敖七應下烏合部的婚事,也就轉移到了那個素未謀面的兒媳婦身上……
說了,又好像什麽都沒有說。
“哼!
”要是他說了算,此刻他就不會出現在安渡,而是葬身在中京那一夜的大火裡。
裴媛怎麽看這座宅子,怎麽滿意。
她天生貴女,做不來奴婢。
“蠻夷之女,世俗不通,小七這樁姻緣,不瞞弟妹,我是哪哪都不滿意的……”
裴獗望過去。
不知何時,照在窗欞上的那一抹陽光,已然收入雲層,天空中陰雲彌漫。
許是要下雨了,一群寒鴉撲騰著翅膀,衝出屋簷,飛向天際,發出淒厲的叫聲……(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