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
紀佑站在門外,錢三牛在木案前添茶,裴獗手握一卷文書,坐得端正。
馮蘊邁過門坎,盈盈行禮。
裴獗這才擡眼看來,“你們都下去吧。
”
錢三牛如釋重負。
“喏。
”
房門合上,腳步聲遠去。
馮蘊走近看了看他淩亂的桌面上,全是公文公事,當下也嚴肅了幾分。
“很棘手嗎?
”
裴獗靜靜地看著她,放下公文,從抽屜裡拿出兩個瓷瓶。
“來,我幫你上藥。
”
那青綠翠色的瓶身,十分眼熟,馮蘊眼皮微微一跳,臉頰當即滾燙。
“不用……”
裴獗:“昨夜孟浪了些。
”
有些事情,夜裡兩個人怎麽說都好,放到白日的書房裡來,眼對眼說這些,哪怕馮蘊想裝著若無其事,都十分古怪。
偏偏裴獗表情正經……
好歹也是關心她,馮蘊挑不出毛病。
輕撩一下發絲,她別扭地道:
“多謝大王。
我拿回房去,自己也可以……”
裴獗:“你自己看不清。
”
他很有耐心,將馮蘊抱過來便坐在身前的木桌上,馮蘊脊背一僵,想跑,又被他圈了回來。
“羞什麽?
”裴獗抓住她的手,扣在木案上,“哪裡我沒看過?
”
男女間發生過那種事情,相處起來便難免有一種黏黏膩膩的感覺,哪怕什麽都不說,神情動作,都分外微妙。
馮蘊咬牙,聲音顫歪歪的。
“那不一樣。
”
她掙紮,覺得裴獗沒安好心。
“大兄還在等我,晚上再說吧……”
裴獗瞥她一眼,“你舍得,我不舍得。
方才看你走路,難受著吧?
”
馮蘊:……
方才他同溫行溯進門的時候,馮蘊出來迎接,自忖端莊得體,便有什麽不適,也不可能流露出來……
她道:“大王方才可沒多看我一眼。
”
裴獗淡淡的,“你兄長在,不合時宜。
”
呵。
還知道體面呢?
“不合時宜還三番五次讓左仲來打斷我們說話?
”
裴獗掌著她的下巴,親了下。
“不是故意打斷你們言談,實則是……心系蘊娘安康,難以凝神。
”
馮蘊斜著眼看他。
裴獗又將她下巴扳正,再親下。
“上藥。
”
“我不。
”馮蘊覺得別扭,“不是說好一刻鍾嗎?
趕緊出去用膳吧,大哥在等。
”
“一刻鍾盡夠了。
我也不做別的。
”
“……”
裴獗也不管是否體面,將她穩穩一抱,卷起衣袖,便拉開裙擺。
天旋地轉似的,馮蘊剛坐穩,小腿上便是一片冰涼。
他淨了淨手,水漬未乾,從指腹到掌心,都是冷的。
馮蘊哆嗦一下,僵硬地坐好。
“那就有勞大王了。
”
她也不想做出一副嬌柔無狀的樣子。
成婚都這麽久了,她也不是未經人事的小姑娘。
當然,更緊要的是,她覺得如果表現出羞澀情態,裴狗可能會更加得意……
他很喜歡拿捏她。
嘴上不說什麽,表現也老實,其實手段一套一套地……
馮蘊起初還能平靜地看他。
從上往下,看那雙深幽的眼,高挺的鼻梁,專注緊抿的嘴……
他低著頭,額際飽滿,眼睫很長……
因為裴獗個子高,馮蘊很少從這個角度看他。
很好看。
沒有“閻王將軍”的光環,他陽剛俊朗,仍然令人忍不住怦然心跳……
“嘶……”
馮蘊很快就無暇分心了。
他上藥的手,輕柔緩慢。
質地柔滑的藥膏,慢慢塗上去,再緩緩暈展,好似在呵護脆弱的花瓣……
清涼的藥膏帶來的,是逃不開的舒爽以及無邊的快意。
她控制不住身體的反應,暗暗咬牙,從鼻翼裡發出細碎的氣息……
裴獗擡頭,“疼。
”
馮蘊橫他一眼。
他低頭,“那我輕點。
”
一本正經。
然後在馮蘊看不到的地方,嘴角微微上揚。
馮蘊有些受不得,想催他快一些,出口卻是嚶嚀。
裴獗:“怎麽了?
”
明知故問。
馮蘊咬牙切齒:“你再這般仔細,一刻鍾便不夠了……”
裴獗皺眉,“蘊娘想對我做什麽?
”
馮蘊差點讓他氣笑。
好像正經的表情就可以掩飾他的不正經似的。
“別裝了。
”馮蘊瞪他,“不就是嫌棄我昨日找你的好妹妹麻煩了嗎?
芳雲殿的宮人也被我叫走了,她跟前沒人侍候,不得叫啊鬧啊。
不會是有人告到你跟前來了吧?
”
裴獗沒什麽表情,“我說過,你做主。
”
馮蘊擡了擡眼,“還來問我面首如何處置,難不成給她送回去,繼續穢亂宮闈?
還是說,你想挑那麽一個兩個合意的,來侍候我?
”
裴獗指尖一摁,馮蘊的話戛然而止……
緋紅的面頰,嬌豔欲滴。
嚶嚶嚀嚀,不悅全化在微眯的眼裡。
“上好了嗎?
快些快些。
”
裴獗替她整理好衣裙。
“好了,見你手足去吧。
”
這聲手足,帶了譏誚的意味。
馮蘊尚未調整好呼吸,半睜著眼,睨向他俊挺的側顏。
沉默著,冷不丁冒出一句。
“今生,我盼你和大兄……安康順遂,切莫重蹈覆轍。
”
裴獗脊背一僵。
上輩子他和溫行溯,打了無數場大仗。
不死不休。
溫行溯要了他半條命。
最後也死在他手上。
-
膳堂裡,溫行溯等了足有兩刻鍾,才看到夫妻二人相攜而來。
裴獗拱手:“大兄久等。
”
溫行溯起身還禮,謙恭道,“大王言重。
”
馮蘊面帶笑容落座,“上菜吧。
”
仆從應喏。
膳食早就備好的,放在托盤裡,魚貫而入,分別端放到賓主三人的木案上。
這裡沒有花溪那種可以同桌而食的圓桌,三人各坐一席,分餐共膳,氣氛甚是融洽。
馮蘊聽說溫行溯明日就要啟程離開,眼神裡流露出明顯的失望,席間,不時讓小滿給他布菜盛湯。
“大兄多用些。
這段日子行軍在外,都沒能好好吃上一餐熱飯吧。
”
她心疼自己的兄長,十分坦然,絲毫沒有察覺到裴獗的目光。
他也行軍打仗……
可沒人這麽溫聲犒賞。
兩個人有說有笑,馮蘊沒有聽到裴獗的聲音,轉頭淺笑。
“將軍也多用些。
”
裴獗嗯聲,低眸不語。
溫行溯好似沒有看到他們的眉來眼去,優雅溫和,大大方方同馮蘊說話。
兩個人身上有同樣的氣質。
裴獗沒怎麽搭腔。
好半晌,他輕撫衣袖,傾身將自己面前的一條煎魚,夾到馮蘊的碟子裡。
馮蘊擡頭看過來。
裴獗別開臉,問溫行溯。
“婚期可定下了?
”
方才和馮蘊正討論,還沒有敲定。
溫行溯又和馮蘊交換個眼神,接著之前商量的話題,淡淡一笑。
“阿蘊的意思,不好拖到明年,想來是要在臘月底去了。
回頭找人蔔算一下,再行定奪。
”
裴獗點點頭。
溫行溯道:“到時還望大王賞臉,撥冗出席……”
這時,馮蘊已經慢條斯理地吃掉了那一條小小的煎魚。
鄴城剛剛光複,西京還有一堆雜事,裴獗不可能像她一樣,放下手裡的政務,專心待在安渡等大婚。
她料想裴獗沒有那個時間。
微微一笑,放下筷子。
“他當然要來的。
大兄跟他客氣什麽?
一家人別說兩家話。
”
“蘊娘所言有理。
”
裴獗回視她,對上那雙秋水熠熠的眸子,臉色柔和下來。
“大舅哥喜事,我豈有不到之理?
”
溫行溯忙道:“蓬蓽生輝。
”
一頓飯下來,夫妻兩個有來有往,和風細雨,一副伉儷情深的樣子,倒是溫行溯吃得有些沒有滋味。
從前馮蘊是跟他更親的。
不論是從前在台城,還是在安渡並州,不論是愛慕蕭呈還是嫁了裴獗,他們之間的感情都不是外人可以插得進來的……
可現在,他明顯感覺到自己是個外人了。
腰腰跟裴獗的感情,不說如膠似漆,但明顯的,升溫許多。
飯後,裴獗又親自讓人傳了鄴城司天監的人過來,當著馮蘊的面,為溫行溯和濮陽漪算了婚期……
一番操作下來,比他們方才商議的時間還提前了。
“臘月十五,全年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日子。
”
司天監斬釘截鐵。
馮蘊計算一下日子,笑盈盈道:
“急是急了點,好在大婚事宜之前都準備好的,也不怎麽費事……大兄,你看如何?
”
既然是最好的日子,時間也來得及。
溫行溯能說什麽?
他雙眼含笑,仿佛潺潺清泉,春風拂面一般拱手一一行禮謝過。
“那就這麽定下了。
”
-
溫行溯前腳告辭離去,後腳馮蘊臉上的笑,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帶點審視的目光。
“大王當真要回安渡赴婚?
”
裴獗:“怎麽,不歡迎?
”
馮蘊瞥他一眼,“你來可以。
家眷就別帶了……”
她微微頷首,嘴角上揚,說得一本正經,可怎麽聽都有點陰陽怪氣。
氣氛微微凝滯下來。
裴獗面對著她。
“我的家眷隻有你。
”
-
溫行溯是次日天不亮離開的。
因時辰尚早,沒有來向裴獗和馮蘊辭行。
馮蘊也急著回安渡籌辦婚禮,搭著裴獗發往西京的公函,以最快的速度給大長公主府捎去一封急報,然後著手打點行裝。
來時就帶了一個小滿和兩個箱籠。
回去時,侍從無數,行李竟也裝了滿滿兩車。
馮蘊不喜歡離別的氣氛。
臨走前一夜,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早睡,而是坐看更漏,等著裴獗回來。
然後親手替他更衣,輕言軟語地道:
“明日我便啟程,大王可有交代?
”
裴獗盯著她,黑眸柔和一片。
“待我安排好手裡的事,就歸家來。
”
歸家……
馮蘊微微一笑,手指在他領口輕輕撫了一下,“好。
我在花溪等你。
”
裴獗嗯聲不語。
馮蘊揚眉,“沒有我在,芳雲殿的也不知會作什麽妖。
還有唐少恭……”
她淡淡說著,沒有聽到裴獗言語,不由抿一下唇,語帶嘲弄。
“不用我提醒大王吧?
越是陰狠的詭計,越是偽善出現……親情,往往是最好的陷阱。
”
裴獗捉住她的胳膊,打橫一抱便往裡走。
“記下了。
”
馮蘊一怔,察覺到他的意圖,在懷裡又踢又打。
“我話還沒有說完呢……”
裴獗:“夜還長,被窩裡慢慢說。
”
-
馮蘊沒有算出行的日子,但第二天醒來,風和日麗,一看就是好天氣。
隻是,裴獗沒有在身邊。
錢三牛說,大王很早就起身去巡營了,今日不能送他。
“大王特地派敖將軍同行,護送娘子回去。
”
馮蘊一怔。
這時,就不怕她勾引他的大外甥了?
敖七在城門等他。
一個人,帶著幾個侍從,風塵仆仆的樣子。
馮蘊撩開簾子,同他打了個招呼,慢慢回望……
鄴城。
她應該是不會再來了。
馬蹄嘚嘚,從洞開的城門駛出去,將這座剛剛從烽火狼煙中得以重生的城池,拋在腦後……
她沒有回頭。
前方路長,命運多舛。
她還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不能沉迷在裴獗給的安穩裡,兒女情長,然後等著他有朝一日厭棄,收回寵愛,再坐以待斃。
靠山靠水不如靠自己。
上輩子狠不下的心,這輩子可以。
“娘子……”
小滿拉著簾子回頭,看著馮蘊的臉,突然驚住。
“你怎麽了?
哭了?
”
馮蘊眼眶潮濕,唇角掛著笑。
“沒有。
風吹的。
”
“哦。
我還以為你舍不得大王……”
小滿聲音低低的,語氣裡分別有不舍。
新婚不多久,又一次跟左仲分別。
馮蘊憐惜地看著她,“讓你留下,你又不肯……下車吧,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
小滿堅決地搖頭。
“不,我要跟著娘子。
說好的不離不棄,決不可食言。
”
馮蘊勾唇,輕笑出聲。
“外面風大,別看了。
”
“是。
”
簾子放下來。
城樓上,裴獗孤身而立。
直到遠去的馬車和侍衛隊伍,漸漸消失在眼前……(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