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夜遊石觀
一刻鍾後,裴獗牽著馬,帶著馮蘊出了驛館。
敖七剛洗漱出來,聽到外面的動靜,撩開簾子看過去……
夜燈的光影落在牆邊的芭蕉翠竹上,那兩人相攜而行,沒有帶侍從,沒有驚動任何人,悄悄的從角門出去。
裴獗的手,緊緊握住馮蘊。
他們沒有交流,很安靜,二人一馬靜靜走過,美得像一幅畫。
敖七站了許久,直到那兩人的影子消失在眼前,角門又悄無聲息地合上,他仍然一動未動。
侍衛侯六走過來,拱手道:
“將軍,夜食準備好了。
”
敖七道:“不用了。
”
方才席間,他看出馮蘊飲食不佳。
她在莊子裡吃穿用度都極為講究,不奢侈,但普通的小菜,竈上都能做出點別的滋味,長門的夥食也是敖七一直惦記的。
驛館的飯菜有魚有肉,但對於喜好美食的馮蘊來說,肯定是難以下咽的。
她嘴上不說,敖七卻想為她做點什麽……
這個時辰,石觀縣早已閉城,但敖七還是吩咐侯六,拿了自己的令牌,去城裡最好的龍鳳閣采辦了宵夜,準備孝敬那二位。
可惜……
敖七垂了垂眸子。
“你和賴二拎去自用。
”
-
踏雪今晚有點小興奮,一路往石觀碼頭跑得風快,將馮蘊顛得整個人不停往裴獗的身上撞靠,雙手緊緊揪住他,才稍稍好一點。
她其實喜歡跟裴獗騎馬。
也不知為什麽,馬背上的裴獗獨有一種魅力和氣魄,令人著迷。
那也是馮蘊難得的,可以拋開一切,純粹欣賞看他的時候……
快到石觀碼頭時,光線明亮了幾分,隱隱約約可見碼頭的夜燈。
裴獗卻沒有走通往碼頭的官道,而是順著一條斜坡小徑,往旁邊那一片荒涼而昏暗的夜色裡行去。
馮蘊提醒一聲,“石觀碼頭在前方。
”
裴獗低頭,凝視著懷裡的人,雙臂微微收了收,“坐穩。
”
聲音未落,馮蘊便覺得整個身子好像輕了似的,踏雪突然躍起,跳過一條流水的小渠,要不是裴獗摟住她,怕是想直接將她顛下來。
馮蘊低呼一聲,眸色微斂。
“大王不去石觀碼頭,盡往月黑風高處去,是要殺人滅口不成?
”
裴獗眸底幽深,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怕不怕?
”
“怕啊,怕死了都……”
馮蘊看不到他的表情,專注力全在不太平整的路面上,不停地詢問。
“踏雪看得清嗎?
”
“可要仔細些,別摔了。
”
裴獗聽她碎碎念,唇角那一抹疑似笑容的弧度越拉越大。
“摔不死你。
”他道:“最多半死不活。
”
平靜的聲音,帶著罕見的玩笑之意,馮蘊卻莫名其妙聽出一抹沉鬱。
她閉上嘴,回頭看一眼男人冷硬的下頜,穩住身子,坐得更端正了一些。
踏雪終於停下。
在山坡上,有一塊很是肥美的草地,裴獗放開韁繩,摸了摸它的頭。
“去吧。
”
踏雪甩甩尾巴,優哉遊哉地吃草去了。
裴獗牽住馮蘊的手繼續往前走,一雙黑眸在月夜下亮得驚人,袂袂披風飛揚,被月華將影子拉長。
馮蘊看著,有刹那的失神……
山坡上的月色太好了。
裴獗選的位置,也太好了。
這裡可以俯瞰整個石觀碼頭。
河道上來往的船隻,掛著風燈在水裡飄動。
不時有船靠岸,上來打尖用飯,也有那些為賺五鬥米養家的船工,拿著扁擔靠坐在碼頭上,隻要有人吆喝一聲,他們便起身上前,搬貨、挑擡……
來來去去,熙熙攘攘。
夜燈下的石觀碼頭,別有風韻。
馮蘊選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
“這裡真美。
”
要不是風大,太冷,馮蘊能在這裡安靜地坐上一宿……
她雙手抱臂,正要開口,一件厚厚的風氅就從肩膀落下,將她牢牢地裹住。
馮蘊側目,微微一笑,用眼神示意他。
“坐下說話。
”
裴獗默不作聲在她身邊坐下來。
馮蘊問:“你不冷嗎?
”
裴獗嗯一聲。
見馮蘊揚起眉梢,他才又補充,“不冷。
”
馮蘊低低一笑,松開裹在身上的披風,重新系回到他身上,然後像躲入母雞翅膀下的小雞仔,整個人縮到裴獗懷裡,還舒服地歎息一聲。
“這樣更暖和。
”
風氅足夠大,裴獗足夠高大避風,她此刻感受不到半點寒意,瞬間覺得山坡上的世界更為美好了。
月華如銑,傾瀉而下。
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好似身處星河,世間事頃刻間變得渺小而可笑……
兩個人沉默地靠坐在一起,沐浴著月光,聽著碼頭上不時飄來的聲音,看著河面上星星點點的船火……
“如同仙境。
”
馮蘊突然讚歎一聲。
“大王是如何找到這個所在的?
”
裴獗修長的手指微微攏住風氅一角,壓得更緊一點,聲音緩慢地傳來。
“無意發現。
”
馮蘊掀起唇角,就那樣看著他,似笑非笑。
月光將她精緻的面容襯得更是美好,媚而不妖,豔而不俗,但眼睛裡的情緒卻耐人尋味。
裴獗問:“怎麽了?
”
馮蘊道:“大王在驛館裡不是這麽說的。
現在又說無意發現,你何時學會撒謊了?
”
這麽點小事,至於撒謊嗎?
她看著裴獗微微變色的表情,忍俊不禁。
“該不會是跟哪家的女郎在此私會過吧?
”
大晉民風開放,男女看對眼來一場露水姻緣,並不是稀罕事。
馮蘊雙眼微微眯起,看他沉默,原本玩笑的目光,就變成了審視。
“難道,讓我說中了?
”
裴獗:“一個人算私會嗎?
”
一個人在夜裡獨坐?
馮蘊很是驚訝。
這就不是裴獗這樣的人乾得出來的事。
他行事果決,乾脆利落,有什麽解決不了的煩惱,很快就會手起刀落,讓它變成別人的煩惱……
馮蘊很難相信他會一個人月下獨坐,賞石觀碼頭的燈火。
她來興趣了。
雙手挽著他的胳膊。
“大王和我說說,何時何事,一人在此賞月賞燈?
”
裴獗低頭凝視著她,眼眸深不見底,那些燈火倒映的光,好似在那雙深潭般的眼裡化成一簇簇火焰,燙得馮蘊有些招架不住。
“大王為何這樣看我?
”
她伸出雙手,扳正裴獗的臉龐,與他眼對眼,“你在看我嗎?
你這個沒花什麽心思就娶回家的便宜娘子?
”
裴獗:……
他慢慢低頭,拉開馮蘊的手,額頭抵上她的,好似是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雙眼定定,情緒凝滯,用了很長的時間,吻才落下來。
樹葉落地似的,安安靜靜。
不是往常那疾風驟雨一般的情潮,馮蘊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感覺汗毛都豎了起來。
裴獗這個眼神,太陰鬱了……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深埋在記憶裡,又被她刻意拋棄在腦後的往事。
石觀碼頭……
她坐在遠去的戰船上。
裴獗策馬而來,踏雪發出長長的嘯聲。
“殺啊……”
喊殺聲仿佛隔著時空傳入耳膜。
敖七聲嘶力竭地呐喊,猶在耳側。
“阿舅,回來——”
“阿舅,讓她去死吧!
”
“這個叛徒,細作!
”
長風呼嘯而過,卷起殺聲陣陣。
一支長箭從裴獗當胸射入。
喧囂聲、嘶吼聲,還有尖嘯掠過的風聲裡,夾雜著敖七的詛咒。
“馮十二娘!
你聽著,我敖七,總有一天要殺了你……”
“碎屍萬段,五馬分屍,我要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
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她果然沒得好死。
馮蘊眉頭輕輕蹙起來,努力回想那一天的情形……
是不是也像今日,秋風蕭瑟?
“蘊娘。
”裴獗好像比往常更為沉默,一句話久得仿佛地老天荒才聽到他的回答。
“喜歡這裡嗎?
”
許是想到往事,馮蘊的耐心超乎尋常的好,神色也更為溫柔。
“那得看大王今夜帶我來此,是為何事了。
”
“無事。
”
裴獗握住她纖細的手,指腹搓揉一般輕輕按住她手背凸起的骨節,有些用力。
直到馮蘊嘶聲呼痛,他才松開,又說兩個字。
“閑的。
”
他目光凝重,有些許黯然。
馮蘊眼梢微動,“那真是可惜了,我以為這是大王為我準備的驚喜呢……”
裴獗:“驚喜嗎?
”
馮蘊揚眉莞爾,突然指著碼頭。
“要是有一艘小船,遊石觀夜景,就很驚喜了。
”
裴獗聞聲,摟住她的腰就起身,正要喚來踏雪,就被馮蘊製止了。
她道:“它在這裡吃草吧,難得自由快活。
”
裴獗看一眼她,又看一眼下方的燈火。
“這裡離碼頭還遠……”
馮蘊張開雙臂,似笑非笑,“那大王背我好不好?
”
裴獗似乎怔了一下,片刻才慢慢在她身前蹲下來。
馮蘊毫不猶豫地跳上去,滿足地勒住他的脖子。
“自阿母亡故,從來沒有人這樣背過我。
”
裴獗肩背寬闊,很有力量感,上輩子她就想過,要是他可以背著她走,那感覺一定很好。
上輩子的馮蘊沒有那個膽量說。
沒有想到,這樣容易就實現了。
裴獗走得很快,她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慢些,慢些。
”
他放慢腳步。
於是馮蘊便快樂起來。
“背著人走,還走那麽快,不累嗎?
”
裴獗:“你太輕了。
”
馮蘊:“我阿母以前背著我,就走得很慢,我很喜歡這樣摟住她的脖子……”
說著又是一歎,“可惜,她力氣還是小了些,不能背很久……”
裴獗突然回頭,“你看我,像你阿母嗎?
”
馮蘊:……
她瞪他一眼。
裴獗專心走路。
兩個人各想著心事,就這麽到了石觀碼頭。
馮蘊正在想,裴獗要如何做,沒有想到他徑直背著她走到一艘停靠的小貨船,從懷裡掏出錢袋,塞到船家的手上。
“我娘子想夜遊碼頭,借船一用。
”
船家和馮蘊一樣,有好片刻是蒙的,直到看到裴獗那張臉,臉上流露出疑惑。
“你,你是……”
“行個方便。
”裴獗打斷他。
船家連連點頭,嘴裡應聲,“是是是,方便,很是方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