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蘊這一病,就跟床杠上了。
她原以為風寒小感,吃幾副藥就好了,不料纏綿病榻五六天,身子仍是虛不受力,咳嗽不止,整個人都憔悴了下來。
她胡思亂想著,總懷疑是不是裴獗給她放毒了,這才弄得這麽慘……
然而罪魁禍首這兩天忙著收拾戰後亂局,中途就回來看過她兩次,有一次還是在她睡著了以後,馮蘊根本就抓不住他的人,遑論問責了。
但有一點。
除了大滿和小滿,人人都改口稱她為“夫人”。
馮蘊覺得別扭。
她覺得裴獗應該糾正,把事實的真相公之於眾,還她清白……雖然也沒有多清白了,但如此默認那場婚禮有效,不是把她推上刀山火海嗎?
李桑若都快瘋掉了吧?
馮蘊想到滾入山崖的馬車。
忽然又覺得,裴獗不回來見她,是不是知道幕後黑手是李桑若,故意避著她不肯正視?
裴狗害她不淺!
險些命喪在懸崖下。
不能坐以待斃。
馮蘊想了很多,但眼下困在病床,她什麽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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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七從大營過來,心裡像墜了塊石頭似的,默默地走著,那雙腳不知怎麽的,就把他帶到馮蘊居住的“春酲館”。
這是以前溫行溯的宅子。
回信州後,她便執意住在了這裡。
敖七意識到自己不該來的時候,已經站在了門外。
錦衣美少年,眼望玉樓思靨笑,無限心事,難訴相思。
唉!
敖七氣息微散,遲疑著低頭轉身,正要離開,背後傳來輕笑。
“敖侍衛。
”大滿叫他。
敖七回頭看一眼,大滿又道:“該改口叫敖將軍了。
”
大滿朝她福身,鬧了敖七一個大紅臉。
偷偷在女郎屋外打量,很不合時宜,很不體面。
他尷尬地道:“女郎身子可好些了?
”
前天,敖七其實來瞧過馮蘊一次。
當時馮蘊剛服了藥睡下,他坐了片刻就走了,沒有吵醒她。
大滿比小滿曉事許多,一看敖七的表情,就笑了。
“女郎這會兒剛起身,敖侍衛進去就瞧見了。
”
敖七想了想,“那勞煩姐姐替我通傳。
”
以前他做侍衛時,在馮蘊的房子裡暢通無阻,想橫著走就橫著走,想豎著走就豎著走,不料短短時日,彼此身份都換了,他竟也變成了一個見馮蘊需要通傳的人。
敖七很不甘願。
在大營裡,當阿舅讓他做赤甲軍統領時,敖七最初激動萬分……
跟著阿舅出京上戰場,圖的不就是建功立業嗎?
可此刻,他突然又有些懊惱。
女郎已為人妻,他建功立業又能有什麽作為?
還不如回她身邊,當一個快活的小侍衛……
少年郎的想法常常幼稚而荒唐,阿父阿母和阿舅都這麽說他。
可敖七自己知道,不是少年興起突生的曖昧,是持續了這麽久這麽久的愛慕,不是一時的,是他想了千遍萬遍的……
如果他仍是阿舅的姬妾,敖七拚著不要臉,也要去求來。
可他沒有料到,阿舅娶了她。
明媒正娶,那便是他的舅母了……
這兩天,他跟葉闖喝了三頓酒,葉闖勸他放下,勸他跟自己和解,敖七也這麽勸自己。
酒後,他在葉闖面前痛哭流涕,像個三歲的小兒,賭咒發誓說,再也不想她了,再也不愛了。
可酒醉後的夢裡,還是她。
酒醒後的清明意識裡,仍然是她。
不是他要違悖人倫,背逆天道。
是他身不由己,控制不住……
帶著這種想法見到馮蘊,敖七坐得拘束不安,明明日思夜想的女郎就在眼前,一時竟不知如果開口。
馮蘊今日好了很多,看到活著的敖七,溫柔便盛放在笑容裡,唇角好似有隱隱的酒窩。
“敖侍衛清瘦了些?
可是近來辛苦?
”
這個稱呼是習慣使然,馮蘊察覺不對剛要改口,敖七卻激動起來。
他擡頭,盯著馮蘊:“女郎把我要回來吧。
”
馮蘊意外地怔了怔,笑著咳嗽幾聲,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
“該改口了。
敖小將軍。
”
“別叫我小將軍。
”敖七記得馮蘊入營那天,也曾稱他做“小將軍”,那時候他覺得自己還配不上,現在是不想。
他不該逾越本分,可還是忍不住開口。
“我不喜歡女郎待我這般生分。
”
馮蘊道:“你眼下可是獨當一面的少年將軍,誰不高看你一眼?
我不稱你敖將軍,難道還叫敖侍衛嗎?
”
“叫敖七。
”少年郎眼裡有些落寞,明明不該,又忍不住酸了一句。
“你不是我舅母麽?
長輩喚晚輩名諱,也是恰當。
”
馮蘊本想說,她還沒承認這樁婚事呢。
但想想對面坐的人是敖七,於是就默認了。
“行。
那往後我便喚你小七吧。
”
好長輩的稱呼。
敖七眼圈莫名就紅了。
“女郎明明什麽都懂。
”
馮蘊心裡一跳,咳嗽,沒有接話。
敖七看著她,目光癡癡的,“回不去了是嗎?
”
馮蘊眉頭微微蹙了一下。
如果敖七是淳於焰,她至少可以有八百句話來痛罵他、損他,侮辱他,不用顧及半分。
可這是敖七。
少年郎心思敏感,脆弱……
她也有過少女懷春的時候,看到蕭三公子就像看到了天上的謫仙,恨不得把心掏給人家……
更緊要的是,淳於焰是無情的,敖七的眼裡有情。
馮蘊其實不擅長處理情感,尤其少年郎的愛慕,難以招架。
“小七,你別多想。
”馮蘊斟酌著,“我跟你阿舅在並州……”
“我不想聽。
”敖七不想聽她說和裴獗的事情。
至少,不想從她嘴裡聽到。
“我來,是想問女郎,還想吃魚嗎?
”
敖七呀。
馮蘊想到赤膊下水撈魚的少年,熾熱的陽光下那一張笑容燦爛的臉……
赤誠的情感,辜負不忍,受之有愧。
馮蘊頭痛不已。
到底是怎麽走偏的?
上輩子的敖七恨她入骨啊。
為什麽不像上輩子那樣厭惡她,恨她搶走了他的阿舅?
馮蘊從疲憊裡掙紮出一句話。
“我病著,聞著魚腥,不是很舒服。
”
敖七眼圈一紅,差點滾下淚來。
“你果然是不愛吃魚的。
”
“也不是。
”馮蘊條件反射地否認,咳嗽兩聲才道:“我喝過最好的魚湯,便是小七在安渡郡時捉來的魚熬出來的。
很鮮,很美,我想我這輩子都忘不掉的。
”
敖七嘶聲:“女郎,我可以……”
馮蘊打斷他的話,“我口味雜,什麽美味都可以小嘗一口。
但主食才是不可或缺的,活下去的依賴。
”
敖七胸口激蕩,忽冷忽熱,充盈著強烈而滾燙的情感,又無從說起。
他不會表達,也表達不好,但那些痛苦了好幾日都無法抒懷的意難平,終於落到了實處。
至少,他不是全然無用的。
即使他沒有住進過女郎的心裡,但他的魚進去過……
“等我得閑了,再給你撈魚。
”
“不用……”
馮蘊怕敖七誤會,想再表述得清楚一點,但敖七已經起身,像是害怕她拒絕似的,拱了拱手,便飛快退了出去,跑得像風一樣,急出滿身的熱汗。
剛走出春酲館,便撞見裴獗和溫行溯。
兩人邊走邊說話,看敖七慌慌張張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裴獗的眉頭微微一蹙。
溫行溯也停下了腳步。
敖七看到裴獗,心虛不已。
“阿舅。
”他低頭拱手。
又朝溫行溯行禮。
“溫將軍。
”
溫行溯微微點頭,朝他還禮,一雙洞窸世情的眼,從敖七臉上掠過,溫和的笑了笑,沒有開口。
敖七沉默。
裴獗:“回去吧。
”
敖七抿了抿嘴,雙眼紅得嚇人,“阿舅。
”
裴獗目光嚴厲地看著他,敖七與他對視,說不出是慚愧還是不甘,欲言又止的囁嚅著唇。
“我走了。
”
看著外甥離去的背影,溫行溯歎了口氣。
“年少慕艾,總是情癡。
”
裴獗看一眼溫行溯,“會長大的。
”
兩個人沉默下來,一同進去看馮蘊。
馮蘊沒有料到兩個人會一起來。
對於見證過前世二人真刀真槍拚殺過好幾年的她來說,這一幕玄妙而珍貴。
儒雅高俊的寧遠將軍溫行溯,是活著的。
馮蘊看到大兄的笑容,臉上氣色都好了許多,白裡透紅的臉蛋,散發著喜氣。
“大兄,將軍,你二人怎麽一起來了?
”
裴獗沒有說話,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一下。
溫行溯笑道:“來看看你,可好些了?
”
“嗯。
”馮蘊笑著看了一眼裴獗,“濮陽醫官說,都用上百年老參了,我要再不好轉,那不是要把將軍家底都掏空嗎?
”
裴獗這才望她,沉著臉,“少說話。
”
馮蘊聲音清朗了些,但臉上還可以看到大病初愈的虛態,稍動一動,就感覺脊背有虛汗出來。
確實傷了身子。
馮蘊想到濮陽九說的那些話,笑了笑。
“那我聽你和大兄說話。
”
裴獗是個悶葫蘆,要說的正事在堂上都說完了,能有什麽話跟溫行溯說?
他從一旁的桌幾旁拿出個小瓶子,拔開瓶塞看了看,那是濮陽九留給馮蘊的藥丸子,叮囑她每天要服用兩粒,早晚一粒,但藥極苦,馮蘊稍好些便不服用。
馮蘊假裝看不到他檢查藥丸,帕子掩嘴咳嗽幾聲,又笑道:
“大兄以前寫信說,在信州挖了個酒窖,藏了許多美酒,何時帶我去看?
”
溫行溯笑著說:“等你病好,養病時可不許貪酒。
”
馮蘊其實很貪戀久違而難得的親情,尤其這次算是九死一生才撿回一條小命,在溫行溯面前,更顯小女兒嬌態,如同年幼那時。
“那你帶我去看信州河景,我記得你說過的,信州河邊很多小食攤,吃的耍的都是極好的。
”
信州可以說是溫行溯的大本營。
哪裡有什麽玩的,吃的,溫行溯比誰都清楚。
溫行溯笑了下,正要說話,眼前便橫出一個高大的影子。
裴獗端了水,手上拿著藥瓶,走到馮蘊的面前,遞給她,一個字都不說。
馮蘊閉嘴,往下癟了癟。
“飯後再食。
”
裴獗:“你剛用過飯。
”
馮蘊:“早上服過了。
”
裴獗:“我數過。
沒有。
”
馮蘊:……
這人怎就這樣執著讓她吃藥呢?
馮蘊有點不服氣,“是藥三分毒,將軍沒有聽過嗎?
”
裴獗的手執著的攤在她面前。
當著溫行溯的面,馮蘊給他幾分面子,一言不發地接過來兌水服用了,苦得她臉都歪了,雙眼不滿地盯著他。
裴獗不說話。
馮蘊將藥瓶塞到他手上,“拿走。
”
裴獗仍是闆著臉,一副冷氣森森的樣子,然後把藥瓶和水一並拿走了。
溫行溯默默看著,有點心驚。
這跟他以為的二人相處的樣子是完全不同的。
阿蘊並不怕裴獗,更沒有他以為的那種逆來順受和無賴依從,裴獗也沒有在外面表現的那樣不近人情。
溫行溯突然覺得自己多餘。
溫行溯酸澀又無奈,起身笑道:“看你沒事,大兄就放心了。
好生歇著,我有事先行一步。
”
又朝裴獗行了一禮,告辭。
他剛來就走,肯定是避諱裴獗,馮蘊臉上肉眼可見的失望。
“再坐一會,我還沒來得及恭喜大兄……”
對溫行溯來說,裴獗給的軍職其實不及當初在齊國,但這是一個開端,所謂步步高升,都是要一步一步來的,他需要先在北雍軍中有一定的資歷。
馮蘊覺得值得恭喜。
溫行溯看了裴獗一眼,仍然隻是笑。
“大將軍好意,我拒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