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三月春花漸次醒
春雨淅淅瀝瀝地在窗外下,三月間,秦淮河水也漸漸的開始漲了。
這場雨來得急,一隻水鴨在和面上翻騰得有些狼狽,丫鬟扣兒在外面收起了衣服。
元錦兒站在臨河的露台邊用一根樹枝戳來戳去,然後扭頭看從河面上駛過的花船。
花船的窗口敞開著,裡面也有酒宴笙歌,被大雨驚動的姑娘和才子們跑到窗口瞧來瞧去,也有互相調笑摟摟抱抱的。
元錦兒背靠欄杆看著這一幕,片刻,雲竹也出來看這雨了,風吹動露台上兩名女子的頭髮,船上便也有才子的目光被吸引住,朝這邊望過來,同時也迎來幾名女子敵意的注視。
元錦兒壓住頭髮,撇嘴輕哼了一聲,拉著雲竹回房間裡去了,隻開了側面的窗戶看雨。
這是雲竹的房間,床上擺放著針線與一些衣物,顯然方才出門之前,雲竹正在這裡縫縫補補。
這是給那些被收養的孩子們的舊衣物,有幾件破了,雲竹無事,拿回來補一下。
錦兒在針線活上是沒什麽造詣的,倒不是性格問題,而是沒怎麽學過,青樓女子要學的是曲藝舞蹈,各種逢迎男子的技巧,晚上若是給客人縫補衣服則是贖身嫁人的趨勢了,媽媽們倒也不禁止學,但也不會刻意去教。
雲竹會的,是當初當官家小姐時留下的手藝。
“本來還想去青苑那邊看看的,居然下雨了,真無聊。
”
元錦兒跪趴在椅子上無聊地晃來晃去。
“無聊就來跟我一起補衣服啊。
”
“不會。
”
元錦兒頭一樣,笑道,有點恬不知恥的感覺。
雲竹笑了笑,倚在床邊拿起針線來,她衣著素雅,身形曼妙,倚在床邊便仿佛是一副仕女圖。
錦兒看了一會兒,又有些無聊起來,喝茶、打滾、蹦蹦跳跳一陣,將古箏般過來撥弄幾下,終究不太熟練,隨後抱了琵琶過來,坐在窗戶邊,弦音輕動。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雖然曲藝之上都是雲竹擅長,但隨意唱起來時,錦兒的歌聲也是婉轉悠揚又不失清新的,雲竹挑眉看了看她一眼,錦兒自顧自地唱了半闕,唱到白發漁礁時停了下來,後面就變成更加隨意的哼哼了。
歌聲哼完,抱著琵琶看了雲竹一眼:“雲竹姐,你不覺得無聊啊?
”
“什麽無聊?
”雲竹咬斷絲線,換了另一件衣服。
“整天安安靜靜的就很無聊啊,雲竹姐你總是這麽自得其樂的……”
“你覺得無聊我們來打雙陸啊,把扣兒叫進來也行。
”雲竹笑道。
“整天玩那個也沒什麽意思嘛。
”錦兒搖了搖頭,將琵琶放下,走到床邊替雲竹整理了縫補好的一件衣服,隨後張開雙手躺在床上,片刻後又問道,“雲竹姐,你當初當官家小姐時是怎樣的啊?
”
“讀女訓,做女紅,跟人打雙陸,捉迷藏什麽的。
”雲竹停了停,“其實跟現在差不多,不過那時候還小呢,幹什麽都覺得有趣。
”
“有沒有想嫁人?
”
“那時候我才幾歲?
”雲竹白了她一眼,“不過後來有,心裡面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大概也懂是像爹娘一樣,跟一個人……一起過一輩子,不過男孩子很無聊,那時候就想,也許成親,就是找一個男孩子,成天說話,也覺得很有趣吧。
”
“就成天說話。
”
“就是說話啊。
”雲竹笑了起來,隨後垂下眼簾,“後來就……希望有一個人能救我出去。
誰知道嫁人是怎麽回事呢,隻是聽人說,嫁人就是很開心的事情了。
那時候希望有個人能幫我贖身,嫁給他,所以就拚命學琴唱曲啊,但見到的事情多了以後,反倒不覺得這些事情有什麽開心了……反正不管什麽時候想的事情,現在看起來,其實也都是簡簡單單的幾件,所以我不覺得現在無聊啊。
”
“呃……”錦兒枕著手臂,目光苦惱地望著頭頂的蚊帳。
雲竹卻是笑了笑:“你就是想去青苑看那些才子說些什麽吧?
平時又沒見你這麽無聊。
”
“嘿嘿。
”錦兒露齒一笑。
兩人說的其實是昨天在青苑發生的一件事。
雲竹與錦兒當時在那邊,無意間撞上一群才子學人互相吹捧,互寫詩詞什麽的,這當然也是常事了,然而吹捧到一定程度時,說起寧毅來,道那寧立恆隻會當縮頭烏龜,並無真材實料什麽的,也說他最近都沒什麽新詞問世,江郎才盡了,哪裡比得上某某某某雲雲,於是他們在這邊作詞,詠古抒今時,雲竹便到隔壁的院子裡彈琴唱了這一曲《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
這自然是好詞,不過寧毅往日裡並未拿到眾人眼前來,隻是以唱歌的形式告訴了雲竹。
她有意讓隔壁的人聽到,唱完一曲,那邊果真鴉雀無聲了,一幫才子打聽這是誰的新作時,雲竹便叫了青苑中的人告訴他們這是寧毅的詞作,拉了錦兒便走。
她平日裡並不是愛現的性子,隻是關系到寧毅時,偶爾才有這等反應。
錦兒倒是想偷偷躲在那邊看這幫才子臉上的表情,抱著柱子不肯走,但終於還是被雲竹拉得跑掉了。
錦兒本身就是愛玩愛鬧愛起哄的性格,昨天沒享受到扮豬吃老虎的快感,今天早上準備待寧毅過來時跟他說這事,但寧毅大概有事,早上沒來。
她就想著白天去青苑,看這件事情有沒有傳開,結果又下起了大雨,這就真是鬱悶了。
笑了之後,眨了眨眼睛:“雲竹姐,你說,他今天早上沒來,是不是他家裡的那位生了?
”
“呀……”雲竹不小心一針紮在了手指上,放進嘴裡吮了一吮,隨後沒好氣地打了正饒有興緻望過來的錦兒一下。
“雲竹姐,你也在意的。
”
“當然會在意。
”雲竹輕聲回答了一句。
“男人真煩。
”錦兒將目光轉向蚊帳頂,慢條斯理地說了這一句,“他連娶你過門都沒說,你幹嘛還喜歡他啊……”這倒不是問句了,類似的事情,兩人早說了好些次。
她們也不是什麽女權主義者,寧毅要娶她過門才是真的有難度,但心中總會有些期待的。
雲竹安靜了好一會兒:“錦兒,你知道立恆他幹什麽都很厲害吧?
”
“嗯,這個我承認啊。
”
“但他在這方面一點都不厲害。
”
錦兒瞪大了眼睛,陡然翻過了身子,趴在那兒,雙手絞在一起,望著雲竹:“雲竹姐,你們那個啦?
”
雲竹雙唇一抿,輕輕踢了她一下:“我哪裡有說這個!
我是說……養個女人在外面,對那些你我認識的才子來說,根本就不是問題吧?
”
“嘿嘿,嗯。
”
“他很煩,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樣子,心裡面也過不去。
雖然面上看不出來……”
“呃……好像有一點點。
”錦兒想了想,“嘁,大男人,真沒用。
”
“我很喜歡。
”過得半晌,雲竹停下了針線活,低著頭笑了笑,輕聲道,“他自己恐怕都沒有意識到,可是我很喜歡。
對他很厲害的那些事情,我隻覺得是應當的,當然就算不厲害也沒什麽。
但就是對他一點也不厲害的這件事,錦兒,我真的很喜歡。
”
她眨了眨眼睛:“立恆什麽時候都從從容容的,可是……也許真的是在金風樓裡呆久了吧,隻有這件事,我一早就看出來了,也許他自己也看出來了,可就算看出來了他也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想啊,能看到他這個樣子,別說我是如今從良後的聶雲竹,哪怕我還是以前的官家小姐,接下來不管怎麽樣,我也都認了……”
她說完這些,繼續低頭縫補衣服,雨還在下,錦兒趴在那兒看了她半晌,終於歎了口氣:“你啊……”
春雨將這棟小樓,將整個江寧城淹沒在一片水霧裡。
蘇宅,寧毅夫婦所居住的小院子裡,正經歷了半個上午的忙亂,因為早上的時候蘇檀兒腹痛,以為還是是要生了,產婆接過來之後,發現是虛驚一場,但真正的分娩,恐怕也就是在這一兩天,挽留了產婆在府中住下,寧毅也正在房間裡安撫著妻子的情緒。
同一時間,一則詭異的流言正在蘇家二方三房幾名特定的人物間口耳相傳,這是關於寧毅與一位從良的名妓有染的消息,消息來源,則暫時未知。
“屬實嗎?
”
“不知道啊……”
“若這事是真的……”
“可大可小啊,你們想清楚……”
“最後的破局機會了吧……”
黑暗中的小範圍傳言,暫時並未驚動寧毅以及大房的眾人,而也是在這個下午,越來越大的降雨中,江寧城的一端,一場廝殺,正籍著雨勢的掩蓋,在城中的幾個院子裡發生著。
哪裡有人,哪裡就有江湖,這幾間院落屬於江寧城中一家規模頗大的幫派所有,幫派的頭領名叫程烈,而這幫派的名字,與曾經天南武林紅極一時的霸刀盟僅有一字之差,名叫“百刀盟”。
但實力顯然是要弱上許多了。
如今在百刀盟的院落間已是一片屍身與鮮血,殺進來的是十幾名身披黑色蓑衣的男子,有著還背著包袱,看來是旅人打扮。
程烈手下的大將在方才的一番廝殺中都已死光,如今他半身是血,拿著已經被劈斷的長刀,倚在正廳的柱子下,看著逼近過來的、手持一雙闆斧的壯漢:“你、你們是誰……”
“嘿,死了以後,記得爺爺的名字……爺爺叫李逵!
敢動我兄弟的,償命吧!
”
巨斧轟然劈下!
門外的街邊,啪的一聲,有百刀盟三個字的牌匾在雨中跌落地面,同樣身披蓑衣的席君煜回頭看了一眼,扭頭跟旁邊的一名男子閑聊了幾句,再回頭時,一輛馬車從街道那邊過來,又是幾個人下了車,也都是穿著既避雨又能掩藏自身特征的黑蓑衣。
當先一人身材高大,戴著鬥笠,背後背了一杆長槍,雖然鬥笠下是頗為俊逸的面容,但看來總有一份愁容隱藏期間。
席君煜拱了拱手:“幾位兄弟也到了,林大哥,您是東京出來的,不知道覺得江寧如何啊?
這地方我熟,待會小弟找個好館子,給幾位哥哥接風洗塵。
”
幾人拱了拱手,當先那男子則是點頭“嗯”了一聲,轉頭望向旁邊的院子,雖然院門關著,又是大雨,但裡面在發生什麽事情,他卻仍能夠聽得出來。
“席兄弟,這次咱們來江寧是為了正事,你私人尋仇我也沒什麽可說的,切記勿要誤了正事。
”
“自然自然,謝林大哥教誨……”
“沒事。
”對方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後,從他身邊走過去。
席君煜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雖然這段時日以來大夥兒都是以兄弟相稱了,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對於某些人,仍舊有著莫名的畏懼和敬畏感,例如軍師,又例如眼前這位曾經的——
八十萬禁軍教頭!
(本章完)